莫小妹控訴聲振聾發(fā)聵，引起不少村民注意。

他們交頭接耳：“你們說，小妹說的是真的嗎？”

“肯定是真的！莫老爺可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好人！”

“他年輕時，剛發(fā)跡就知道提攜我們。這樣的人，就算沾賭，又怎么可能會把全部家產(chǎn)和掌上明珠全輸給一個伙計？”

“照我看，就是陳莽害了莫老爺，還偽造契紙搶家產(chǎn)！”

賓客議論紛紛，言辭傳進莫夫人的耳朵。

后者雙眼盈潤，燃起希望。

然而下一秒，這位剛喪夫不久的婦人心寒了。

村民話鋒一轉(zhuǎn)：

“不過就算莫小妹說的是真的，我們也不可能會為莫家出頭。”

“陳莽已接手莫家產(chǎn)業(yè)，這幾十里的江河湖海，屬他家漁船打撈水產(chǎn)最多！我們以后，沒準(zhǔn)還得靠人家陳莽提攜，何必去觸他的霉頭？”

“是啊......照我說，咱們?yōu)槟獞训聹慅R棺材錢，已經(jīng)是還了多年情分，不如咱們走吧？別摻和他們兩家事了！”

夏季天氣炎熱，聚眾在茅草屋前的村民趨利避害。

不約而同，一撥又一撥人離開，帶起層層熱浪。

宋綰臉龐上的白色面紗也逐漸被吹起一角，生出一點心思。

眾人口中的莫懷德，此刻正面目全非住在她的神識。

如果......

如果她能想辦法證明契紙是在非自愿情況立下，又或者直接毀掉不公正的契紙？

莫家母女的人生會不會就此改寫？

雖這么想，少女又有些抗拒。

宋綰自認(rèn)，哪怕她重生了，本質(zhì)上也只是一個普通人。

她不是話本里所謂的天選之女，她同世界上千千萬萬的人一樣。

看見不相干的尸體會驚慌，看見非我族類的鬼魂會膽怯。

然而......

宋綰捫心自問。

若真遇見什么不平之事，她是寧愿磋磨自己，也愿意盡綿薄之力的。

也許，她該大膽些，去接觸世俗上認(rèn)為的可怖異類？

半盞茶不到的工夫。

宋綰糾結(jié)之際，眼見參加出殯的客人越來越少。

莫懷德的夫人像是被抽走渾身的力氣與信念。

她絕望地落目在廉價的棺木上。

業(yè)火燈內(nèi)，莫懷德肩膀抖擻，腫脹泡發(fā)的雙手捂住雙眼。

神識內(nèi)外，唯有陳莽發(fā)出了得意暢快的哈哈笑聲，奚落道，“你們早這么配合不就好了？”

他色瞇瞇地打量莫小妹。

雙手叉腰勒出肥碩的肚子弧形，抬手，“來人，把莫姨娘帶走！”

粗獷霸道的聲音及時喚回莫夫人神智。

她爬到陳莽腳下，死死抱住他的雙腿，“不能帶走我的女兒！不能帶走她?！?/p>

“陳老爺，我求求你放過小妹，只要你愿意放過她，我愿意為她抵命！”

“滾開！我要你的命干什么？”

“我要女人，年輕貌美的女人！你是嗎？”

“哈哈哈哈大哥說的是，莫夫人，你認(rèn)為自己還年輕漂亮嗎？以你如今的姿色，連給我們大哥提鞋都不配！”

......

茅草屋外亂成一鍋粥。

全程目睹莫家被欺凌的常書，不忍地湊近謝驚瀾。

“爺，我們要出手嗎？”

低聲提醒，“那可是莫懷德的遺孀，再不救，要被踢得不成樣子了?！?/p>

謝驚瀾今日一身月牙白的圓領(lǐng)斜襟長袍，烈日籠罩下綢緞流光溢彩。

他抿唇，瞳仁晦暗，情緒如云山詭譎涌起。

莫懷德，曾對他父親有恩。

一年前，祖父命青鋒衛(wèi)出征晏城西山，平前朝余孽。

那時戰(zhàn)事吃緊，皇室親族把持著糧餉，總是不肯及時運輸。

在晏城捕撈水產(chǎn)的莫懷德聽說后，不僅變賣漁船，贈作軍餉。

還偷載衛(wèi)所里的騎兵，渡江擒敵首。

他的父親也因此得勝回京。

盡管不久后......很多人還是死了。

但莫懷德是個好人。

好人不該落得這樣的下場。

謝驚瀾藏在袖子里的手緊緊握住，指節(jié)分明泛白。

常書動容歸動容。

他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不過，莫家突逢變故這件事也太湊巧了?！?/p>

“三個月前，莫家還是好好的晏城富商。怎么咱們剛失勢不久，莫懷德就家財盡失，還成了墜水的慘死鬼？”

“爺，我覺得救人這事，咱還得再思量思量。萬一有人要給咱下套，想引您露面該怎么辦？”

謝驚瀾俊美的眉目緊鎖，百感交集。

握著的拳頭緊了又緊。

眸色堅毅，“下套又如何？”

“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是我，命中有此一劫?！?/p>

他可能，就算茍延殘喘撐著這條命，也無法替雙親報仇。

更無法實現(xiàn)雙親開萬世太平的理想。

男子下定決心，視線冷冷凝滯在鬧事的陳莽身上。

像是認(rèn)命，又仿佛不甘。

陳莽對上謝驚瀾目光，大吃一驚。

男子氣質(zhì)如開了鋒的名劍，劍出鞘，必見血。

他由心而發(fā)直觀地感到一陣壓倒性的威懾！

不是，他何時得罪過這號素不相識的人物了？

“住手！”

“住手！”

宋綰和謝驚瀾異口同聲。

少女神識窺探業(yè)火燈內(nèi)水鬼的痛苦，做了好長一會兒的心理斗爭。

終于——

膽小敗于蟄伏火山下的孤勇！

少女快步上前，一腳踹上陳莽的胸膛！

鬼可怕嗎？

可怕的。

但她不想見死不救，不想放任比異類還要危險千萬倍的人渣禍害手無寸鐵的莫家母女！

“陳莽是吧？我已經(jīng)忍你很久了！”

宋綰溫和有禮地攙扶被踹得鼻青臉腫的莫夫人。

隨后判若兩人，氣勢洶洶走向因慣性摔倒的莽漢。

她一腳踩上陳莽的咽喉！

也不知哪里來的牛勁，攥起對方的衣領(lǐng)就往杉木棺材拖拽！

棺材內(nèi)尸體已呈巨人觀。

肉眼可見莫懷德溺亡后，曾在水里泡了數(shù)日。

臉頰上甚至還有被魚兒啃食到血肉模糊的慘白痕跡。

宋綰看了兩眼，隨即胃里涌上異物。

她別過頭，緊接穩(wěn)穩(wěn)地，強按下陳莽的后腦勺！

強迫對方去看腐尸。

陳莽瞳孔迅速擴大！？

他下巴距離腐爛的臭肉僅有一寸距離。

急劇放大的尸體面容，擴張內(nèi)心的恐懼。

他下意識反胃——

“嘔！”

“不準(zhǔn)吐！”

宋綰不知從哪里撈出一塊布，直直塞進陳莽嘴巴。

陳莽大腦空白，發(fā)現(xiàn)女子竟是拿莫懷德破爛的袖子當(dāng)作捂嘴的工具？

更想吐了！

宋綰手心隔著布料繼續(xù)捂嘴，擰眉呵斥，“聾了嗎？我說，不準(zhǔn)吐！”

少女從不是什么良善女子。

她怕鬼，但是不怕人！

前世她被折磨得慘絕人寰，日夜都有在記恨。

她仇恨那些直接或故意間接導(dǎo)致她不幸的惡人，每每逃出臭道士的囚禁，必會找人尋仇。

因此，她將今日內(nèi)心的糾結(jié)，沒能早下決定幫助莫家母女的自責(zé)。

還有像現(xiàn)在，不得不近距離跟個仵作一樣接觸尸體的經(jīng)歷。

全算在了罪魁禍?zhǔn)钻惷砩希?/p>

少女已有決斷。

業(yè)火燈內(nèi)慘死鬼要求的公道，她宋綰，給了！

不就是要當(dāng)玄師和鬼交流？她當(dāng)！

不過這尸體，是真臭啊......

宋綰終究是沒忍住。

隔著面紗，垂首吐了陳莽一腦袋！

流狀物砸在陳莽的后腦勺，溢到兩側(cè)臉頰。

陳莽：“......”

“唔，唔，唔！嘔！”

“閉嘴，我吐，你不準(zhǔn)吐！”

宋綰揪著男人頭發(fā)，狠狠往他臉上邦邦兩拳。

不遠處，常書眉飛色舞大為震驚，臉上跟打翻染缸的精彩。

“呃，爺，夫人好莽......好霸道......好彪悍。”

謝驚瀾入鬢的劍眉微微挑起。

唇角竟不知不覺間噙笑，神色浮現(xiàn)易見的欣賞。

莽？霸道？彪悍？似乎......都不見得。

謝驚瀾一字一句袒護，認(rèn)真道，“是勇?！?/p>

“明明害怕，卻還是硬著頭皮為人撐腰?！?/p>

“宋綰她......小怯而有大勇，值得我們每個人欽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