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妍

封寰宇忽然想起，她方才說的是，“今生若嫁”。剎那間明白，她根本不在意能否嫁人，就更不會在意對方的身份，她唯一在意的，只是自己做主。

那么對傅含玉，不過也是一絲報復(fù)性的一場戲，叫傅含玉難堪，叫他無話可說。

而身后的青云，卻溢滿了全心的哀傷。

她的小姐，小姐，如何會做這樣的選擇？

旁人不明緣由，她卻知道，傅含玉的出現(xiàn)于洛云施而言如久旱甘霖般，因為大夫人早與老爺商議好，將小姐許給娘家侄子做正室。

那秦淮平雖未娶妻，卻早有幾門妾室，又不知相貌品性如何，何況若進秦家如羊入虎口，日后只怕永不得安寧，如何能夠應(yīng)允？只是歷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雖是嫡長女，然不得母親照拂，只能由大夫人做主……

沉香告知此事的那晚，青云半夜起身，看到一身白色單衣的洛云施坐在空蕩的石階上，雙手抱膝，抬頭靜靜望著那輪明月，銀色月光如流水般灑在她身上，清冷、溫柔，又寂寥，定格如一幅畫般。許久，許久，回頭看著青云淺淺一笑道：

“青云，若要浪跡天涯，你可愿陪我。”

她自然是愿意的，只是明明點著頭，卻莫名地就哭了，小姐竟因婚姻之事被逼到要離家出走的地步，嘉南郡主不管，老爺不管，老太爺也不管，小姐畢竟只是個未出嫁的閨閣女兒啊，怎會寧愿浪跡天涯，也不愿嫁到秦家……

好容易出現(xiàn)了傅含玉，那個溫柔貌美的小郎君，想必小姐如她一般都燃起了希望，卻又忽然變成迎頭一盆冷水，難怪，難怪小姐會早就打算好這么做……

洛云施看著遠處，看的是誰，沒有人知道，但能肯定的一點是，絕不在這群人之間，已經(jīng)絕對不在了。

千秋宴的一切很快在京城傳得沸沸揚揚，洛家大小姐一心三用的絕世之才，和發(fā)下重誓不嫁權(quán)貴只為姻緣自主，一并在街頭巷尾流傳開來。

奇怪的是，這次鄙棄她有違婦德綱倫的人居然少了，男子贊嘆她不慕權(quán)貴，女子羨慕她一身瀟灑。

尤其在張媛媛回大學士府公開表示，欽佩洛云施那句“愿為世間女子，背負這第一人的擔子”的話后，連文人們對她也容忍了許多，甚至連帶段珩的風評也好了幾分。

市井說書都道正是這般文采兼?zhèn)涞膸煾福沤坛雎逶剖┻@樣有才有貌有風骨的女徒弟來……

段珩聽到這些話是笑得前合后仰，用扇柄敲了敲洛云施的腦勺，道：“云丫頭編瞎話的本事，比個頭長得還快——”

十年前就編過一場，讓他收了她為徒，如今又編一場，幾乎變了風評的方向。

洛云施道：“說書是我吩咐的，但那個張媛媛可跟我沒關(guān)系。我還想著，那些酸腐文人家的小姐，只怕背后不知怎么損我呢?！?/p>

的確，她與張媛媛不過數(shù)面之緣，連話都不曾講過，一個是京城四美之一，一個被傳得男不男女不女，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她會替自己說話。

段珩道：“她父親張之硯也是個有氣節(jié)又不迂腐的人，教出來的女兒自然不同，哪像你——”

他收住了后面的話，三人都懂得，洛家家事不提也罷。

青云忙倒了茶，“可是小姐，這滿城好人家的公子都嫁不了了，小姐你以后怎么辦？”

洛云施還未答話，段珩已道：“傻青云，誰說好公子都在好人家了？我看，這滿城的好人家公子，就沒一個能配上你家小姐的。”

洛云施表示這話很受用，笑道：“就是，你家小姐那是明珠光華，暗投不了。”

青云道：“我不管，反正段老爺這么說了，就得給我們小姐找一個好夫君——”

段珩手中的茶杯一晃，險些倒出水來，這次輪到洛云施笑得前合后仰，“原來這世間唯一叫師父驚慌的事，就是給我找個夫君。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徒弟真是個女魔頭?！?/p>

段珩很沒面子，悶悶地看著洛云施笑完，方露出得意的微笑，“這有何難，過幾日便是花朝，等百花街花燈亮起，你去隨意尋一人，就湊合過一輩子罷?！?/p>

慶花朝是大央國的習俗，待到二月二花朝節(jié)那日，京城中百花街五里長街掛滿花燈，到處擺滿了賣花燈、面具、糖果和首飾的各地小商鋪，這日小姐們不必戴幃帽，而以各種各樣的百花面具代替。馬車或轎輦也只能停在長街外，小姐們要去逛花燈只能帶著丫鬟步行進入。

傳說這夜里，若是兩人在紛紛人海中拿著同樣的花燈遇見，便是有緣。因此那夜到處是拿著花燈的男女，紛紛攘攘熱熱鬧鬧，從酉時開始，直到子時方散去……

洛云施去過一次，戴了只青云相中的梅花面具，拿了只青云相中的玉兔花燈，結(jié)果遇到了也拿著玉兔的二公子洛云臺，回來整個洛府都知道大小姐去撞緣分結(jié)果撞見了二公子，看來是沒有緣分了……

至于云儀，她撞得緣分前都得經(jīng)過大夫人過目，身家背景、人品才貌，于是撞了一兩年，竟也沒撞到合適的。

青云表示不滿，“怎么能隨意呢！我要去替小姐找一只最好看的花燈——”言畢轉(zhuǎn)身就要走，洛云施趕緊拉住她，無奈地看了段珩一眼，如今最關(guān)心她婚事的，就是青云了。

“你別去找了，古人都說萬事隨緣，要是太刻意，反而不合適。”

青云擔心不合適，這才作罷。

到花朝那日，洛府幾個小姐早早開始打扮。洛云施練完晨課，回屋時聽說四小姐云妍已經(jīng)在等了，云妍十三歲，是鐘姨娘的女兒，母女都不怎么得寵，在府里安安分分也不惹事。

只是洛云施平素跟家中兄弟姐妹都不怎么往來，云妍忽然造訪，還等了半個時辰，倒是叫她有幾分好奇。

云妍穿著一身鵝黃色的緞子，袖口繡著幾片竹葉，據(jù)說洛鴻業(yè)喜歡翠竹，所以府里的姨娘小姐們都喜歡在衣物上繡些跟竹有關(guān)的，大夫人還為此憋了不少悶氣。豆蔻年華的女子嬌嬌俏俏，淺笑時露出兩個小酒窩，跟鐘姨娘如一個模子刻出，嬌弱而惹人憐愛。

“大姐——”

洛云施剛到門口，云妍就迎了出來，伸手挽住洛云施的手臂，十分熟悉親昵的模樣。

洛云施不動聲色，笑道：“四妹這是怎么了，來得這般早，向爹爹和大夫人請安了么？”

洛家子女本來每日都要向洛德仲請安的，后來老人嫌吵，就免了，如今除了洛云施，其余人每天要去洛鴻業(yè)和秦榴月處請早安，她不用去是因為洛鴻業(yè)親自開口免了，許是千秋節(jié)后更不想見她。

洛云施也自得其樂，晨起練練劍，總比磕頭好。

云妍笑道：“昨日爹爹和大夫人特地免了今日的安，云妍想好久不見大姐了，就過來看看。”

洛云施也笑著，伸手輕輕推開她的手道：“大姐一身是汗，你先座，吃點糕點，等我梳洗片刻。”

云妍“嗯”了聲，表示不急，跟著青云去了外廳。

洛云施想囑咐她一句，這里的糕點可以安心吃，想想還是作罷。

待進內(nèi)屋，接過青梅遞來的帕子擦著手，問道：“昨日他們請安時大夫人可有說什么?！?/p>

青梅想了想，道：“沉香昨晚來回話時，沒有提到大夫人?！?/p>

沉香是大夫人璧汀院里院掃地的三等丫頭，平日負責每晚匯報秦榴月的動向。

洛云施道：“定是這幾日的事，她都說了什么？”

青梅道：“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昨天二少爺從嵐山書院回來，興高采烈的，好似與許多大家公子交了好。大夫人也很高興，還吩咐打了賞?！?/p>

洛云施道：“可知道都有哪些公子？”

嵐山書院是大央國最高等的書院，能進去讀書的非富即貴，譬如傅國公府的傅含玉，譬如逸王世子封軒庭，能叫洛云臺高興的，身份必然低不了。

青梅道：“沉香也不清楚，只是聽大夫人與二公子路過時提到了一句什么臨風汀什么的，像是個地名?！?/p>

“臨風??？”洛云施凝神思索片刻，道，“是不是臨風閣，汀雅坊?！?/p>

青梅豁然開朗道：“是的是的！沉香說好像就是提到了什么坊，奴婢險些忘了！”

洛云施點頭，讓她先出去，換青云進來伺候梳洗。

臨風閣和汀雅坊乃是央國首富暮期石開在京城的兩處店名，一處酒樓，一處樂坊。提到暮期石，這人雖不是大官也不是文豪，在大央國卻也是無人不曉。其產(chǎn)業(yè)究竟有多少無人能知，僅是開在京中最有名的這兩處店面，說是日進斗金也不為過。

出入兩處的非富即貴，甚至那些紈绔將在臨風閣預(yù)定一處好的包房或在汀雅坊包場，作為相互攀比的資本，給樂坊里花魁叫未央的打賞更是一擲千金，這樣一群人養(yǎng)著，暮期石不富也難。

而這個傳說中的人物最讓洛云施感興趣的，卻不是天賦的經(jīng)商才能，而是他歷經(jīng)兩朝，依舊能夠保持自己的首富地位，似乎不為世事變化有任何影響。這樣的人，手腕必定十分厲害，明面經(jīng)商，暗地里不知與多少朝中大臣、江湖賢士糾葛不清，又能全身而退，可謂十分難得。

要說這人唯一的不足，只怕就是無子了。據(jù)說暮期石妻子早亡，只留下一女，后來幾個妾侍也不曾再生育，人過四十才收養(yǎng)了一個義子，這義子隨著他四處經(jīng)營，行蹤不定，沒有多少傳言流出，所以洛云施也不知道那是個什么樣的人。

洛云臺在嵐山書院結(jié)識的人跟臨風閣汀雅坊有關(guān)，要么是一群狐朋狗友聚集兩地，或者就是跟這店面的主人有關(guān)，洛云施實在想不出這會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叫云妍這般殷勤地出現(xiàn)在她的碎月閣。

青云見她預(yù)備沐浴，小聲道：“小姐，四小姐還等著呢?！?/p>

洛云施明白青云的意思，鐘姨娘、云妍母女素來安分，她若在府里有這樣的人交好也是不錯的。不過——洛云施脫下外衣，道：“等著就等著吧，吩咐青李備水?！?/p>

青云只好照做。

她這一“梳洗片刻”，就過了整整一個時辰。等到換了件輕薄的月白色襦裙出來時，明顯看出迎上來的云妍眼中寫滿了不耐。洛云施輕笑，果然年紀還小，到底道行不夠，輕易就將情緒暴露出來，同她娘根本沒法比。

“大姐你總算出來了——”

云妍笑著，親昵挽住洛云施的手，盡量掩藏心頭的憤懣。

洛云施笑著與她坐下，掃了一眼桌上的糕點，許是等得太久，居然也吃了不少。她慢悠悠地吃下一口紅豆糕，方回道：“四妹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么。”

云妍一笑道：“沒什么事，就是覺得許久不見大姐了，想過來看看，姨娘常說姐妹之間要多走動?！?/p>

是許久不見了，洛云施道：“那正好，我昨兒叫青梅去買了祥福樓的糖蒸酥酪和菱粉糕，剛拿去廚房熱了，一起吃點?！?/p>

正說著，青梅便端著食盒進屋，把盒子里白白嫩嫩的糕點一一擺好。洛府里的廚娘也會做，只是味道遠遠不及祥福樓的師傅。

像云儀云妍一樣的小姐們餐餐有定數(shù)，又不似洛云施常常出門，于是吃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也就少了，預(yù)備推辭的云妍看著糕點誘人的模樣，終究點頭嘗了一口。

洛云施對吃不是十分講究，洛府嫡女一月四兩的月銀綽綽有余，只是廚房的人少不了受大夫人指使耍些小手段，克扣食材或是用劣質(zhì)食材一類。

若不是祖父插手，洛鴻業(yè)不聞不問，洛云施也不是十分在意，日日將廚房送來的賞給下人，差兩個丫鬟出門買吃食，那祥福樓就是光顧最多的。

對于這家還算有名氣的酒樓，四兩月銀自然不夠，也好在洛云施平日只喜歡吃紅豆糕與桃酥，配著府里的杏仁茶，也就對付著過了。如今買了糖蒸酥酪和菱粉糕，倒像是特地為客人準備的一般。

云妍一嘗，便又吃了許多，洛云施就依舊吃紅豆糕和從早膳里選出的珍珠圓子，一頓飯也算是吃完了。等二人洗了手，云妍才琢磨著道出來意，想同洛云施一起去花朝節(jié)。原來還擔心洛云施會騎馬出門，如今看她換了女裝出來，終于放心了。

洛云施不解道：“你們平常不都是跟著云儀一起出門么？”

云妍道：“云妍不似大姐，想隨時出門都可以，今夜好容易可以出府，自然想玩得得痛快些……”

她這就是在說云儀身邊拘謹太多了，洛云施側(cè)頭看著她有些不滿的孩童模樣，笑道：“若是叫你二姐聽到，管叫你吃不了兜著走?！?/p>

云妍殷勤地奉上茶杯，道：“云妍相信大姐這里的人，不會傳出去的。”

洛云施一笑，心底不相信這些說辭，卻還是與云妍姐妹情深地聊了許久關(guān)于花朝節(jié)的事，在哪里觀景更美，什么花燈更漂亮，等等。

云妍還說她和姨娘特地做了兩只芍藥花燈，預(yù)備送一只給洛云施，洛云施也笑納了。兩人便約好申時三刻出門，云妍歡歡喜喜地走了。

青云對這種發(fā)展表示很滿意，代替青梅親自送云妍出門，回來時臉上還帶著笑意，“小姐，其實四小姐這人挺不錯的，剛才出門她還問我你喜歡什么首飾呢?！?/p>

洛云施道：“你說了么？”

青云得意道：“我估計四小姐是想送小姐禮物，就告訴她小姐你喜歡紫檀梅花簪，還有白玉簪……”

洛云施心底泛起一絲苦澀，人若是一直得不到關(guān)愛，一時找到關(guān)心自己的人，就會將希望寄托太大，不經(jīng)意間要求太多，青云這般，不也是因為她么？

平復(fù)心緒，洛云施抿了口茶，笑道：“你怎么不干脆告訴她，我最喜歡的銀子?！?/p>

青云恨鐵不成鋼地看了洛云施一眼，“四小姐月銀只有二兩，哪來多余的銀子……”

洛府嫡女四兩，庶女二兩，嫡子七兩，庶子三兩，姨娘也只有三兩。

洛云施道：“你既然知道她沒有銀子，怎么就不想想她拿什么買首飾。”

青云一怔，隨即道：“許是鐘姨娘……”

洛云施道：“那怎么就不許是大夫人呢？”

青云咋舌，她偶爾覺得自家小姐將府里的人想得太壞，可惜最后都會發(fā)現(xiàn)對方果然不懷好意，如今好不容易來了個天真爛漫的四小姐，小姐又將她和大夫人連在一起……

洛云施收了笑容，安靜地坐下翻書。

半個時辰后，不知何時出門的青李回來，告訴洛云施：“回小姐的話，一大早三小姐就陪二小姐去了金玉滿堂挑首飾，四小姐出門后就回了如意院，好像在與鐘姨娘一起帶著丫鬟做今夜的花燈。”

洛云施點頭，青李便自退下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