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依依和外祖母沈老夫人住在姜府東邊的角樓里，她悄然從后門回府，沒有被人察覺。

奶娘早已等在門口，見她一瘸一拐地回來，口中心疼地直叫。

“哎呦，我的心肝兒，都是那些個(gè)良心被狗吃了的，若是老爺還在，哪個(gè)不長眼的敢這般苛待小娘子與老夫人?！?/p>

姜依依制止了奶娘無謂的抱怨，將藥遞給她。

“看下這些藥有什么是祖母能用的，服侍祖母吃下，今夜也睡得安穩(wěn)些?！?/p>

她藏進(jìn)閨房，取出藥油來將膝上的淤青揉散，不那么痛后，對著銅鏡拼命地?cái)D出笑容后，方才提著點(diǎn)心走進(jìn)祖母的起居室。

“祖母——”姜依依笑得甜美，面上盡是少女不諳世事的單純，“我今日的功課做得好，夫子獎(jiǎng)賞了我一碟糖蒸酥酪，我知是祖母最愛，便帶回來和祖母一起吃。”

沈老夫人慈愛地看著姜依依走進(jìn)來，裝作沒有聞到她身上的藥油味道，只詢問她近來功課如何，考校她是否認(rèn)真念書。

姜依依瞧著祖母精神還好，也放下心來，這場病，祖母應(yīng)是能熬過去的。

祖孫倆一問一答，氣氛一時(shí)倒很融洽溫馨，直到奶娘提著食盒忽然氣憤地推門而入，“簡直欺人太甚！”

“婢子從來知道他們大廚房仗勢欺人，也沒指望他們當(dāng)觀世音菩薩，但錢也花下去了，總要做出點(diǎn)人事來吧！”

奶娘“唰”地掀開食盒蓋子，拎出里面幾根嶙峋的雞骨頭叉腰朝外罵道，“偷這兩碟子菜趕著回去給爹媽上墳啊！”

姜依依凝重地問，“奶娘，他們打你了？”

奶娘聞言一怔，這才不自在地理了理垂下的頭發(fā)，摸了摸臉，刺到傷處，疼得直咧牙。

“奴婢就是氣急了，同他們理論幾句，小娘子放心，奴婢沒吃虧！”

“您帶回來的白面還有些，晚上給您揉面，咱們包餃子吃?！?/p>

姜依依沉默一時(shí)，忽然抓住奶娘的手往外走，“找他們?nèi)??！?/p>

到了大廚房，總管廚房的王嬸子正嗑著瓜子同旁邊的小丫頭聊天，笑得前俯后仰，瞧見姜依依不過略略欠一欠身。

“五娘子今日怎的來了，廚房這種地方，可不是五娘子來的。”

姜依依笑了，“王嬸子這是哪里話，我來是想問問嬸子，可是大廚房太忙，嬸子錯(cuò)給了食盒？”

王嬸子瞧了瞧姜依依和她身后的奶娘，揚(yáng)起笑來。

“五娘子這是說的哪里話，咱們府上的吃食那可是夫人立了規(guī)矩的，萬不會(huì)出錯(cuò)?！?/p>

“若是出了問題，自是那來領(lǐng)膳食的奴才手腳不干凈?！?/p>

她隨手?jǐn)S了一把瓜子殼，正扔到奶娘腳下。

“五娘子還是注意注意身邊奴才罷，自己偷吃了主子的膳食，還敢煽動(dòng)主子來替你出頭，回頭我便稟了夫人，提腳把你賣咯！”

奶娘被激怒，張嘴便要罵。

姜依依將她攔下，上前一步擋在奶娘身前，“王嬸子既口口聲聲提到夫人，想必是忠心耿耿了，那夫人可知你私收賄賂，以權(quán)謀利？”

姜依依的眼眸平靜如水，卻平白壓得王嬸子嗑瓜子的手停住了，袖中隱著的那根金鐲子忽然燙手起來。

她眼神搖擺，“五娘子可別亂說話，奴婢我清清白白?！?/p>

姜依依笑，“嬸子既是清清白白，想來不干嬸子的事，我只是提點(diǎn)一句罷了?！?/p>

王嬸子剛要松一口氣，姜依依便接道。

“我母親的陪嫁中少了一只金鐲子，那是西域進(jìn)貢來的手藝，一整套十八只，是當(dāng)年的御賜之物?！?/p>

“我這就稟報(bào)父親，在這院子上下好好地搜上一搜?！?/p>

“嬸子若是真清白，自然是不怕的，可若叫我搜著了，到時(shí)扭送官府，治你個(gè)偷盜之罪！”

王嬸子皮子一緊，“你！”她小聲恨道，“那也是你賄賂我的！”

姜依依淺笑，“笑話，我姜府嫡出娘子，為何要賄賂你？”

王嬸子語塞，是了，繼夫人苛待前頭的嫡子嫡女也是不能明言的，若真被這小妮子鬧大，自然只能是她自己吃這個(gè)啞巴虧了。

姜依依掀開食盒，再望著王嬸子笑，“嬸子再看看，是否拿錯(cuò)了？”

王嬸子權(quán)衡利弊一番，重新?lián)P起笑來，順手給了身旁小丫頭一下。

“想必是小蓮這些丫頭辦事不謹(jǐn)慎，才叫五娘子委屈了，我這就吩咐人給您重做?！?/p>

王嬸子背過身去給小丫頭使了個(gè)眼色，小丫頭聰明地轉(zhuǎn)身去了正房。

與此同時(shí)，王嬸子吩咐人給姜依依搬來一把椅子，“五娘子坐著等，這就好?！?/p>

小丫頭來稟報(bào)時(shí)，尤氏與姜少華及他們的一子兩女正在一桌吃飯，尤氏聽了稟報(bào)，心頭暗喜，立時(shí)以帕拭淚。

姜少華心疼妻子，自然要問怎么了。

尤氏便哭著道：“官人，你罰我罷，不知是何處苛待了依依與沈老夫人，依依竟跑去廚房發(fā)了好大一通威風(fēng)。”

“難不成我這母親在她心中便沒有一絲親近可言，若受了委屈，大可朝我哭訴，她一個(gè)千金小姐，怎能跑去下人房里，叫多少人看笑話……”

“混賬東西！”姜少華一拍桌子，金燦燦的雞湯灑在了桌面上。

姜依依被喚來時(shí)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一進(jìn)門，姜少華摔了個(gè)茶杯，杯身在她腳邊四分五裂，姜少華怒容滿面，尤氏在一旁哭得死去活來，三個(gè)異母兄妹不耐煩地看著她，眼里就寫著：為什么偏就你多事。

一直都是這樣，從母親走了后便是這樣。

姜依依扯起嘴角笑了，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罔顧人倫的大事呢。

姜依依拎起裙擺跪了下去，“父親?！?/p>

“你便只看見我嗎？不用向你母親問好嗎？”

姜依依面無表情，“女兒長這么大，從未聽過原配子女需向繼室行禮的，倒是繼室在原配牌位前需執(zhí)妾禮，不知夫人這些年可曾做到？”

姜少華勃然大怒，尤氏連忙攔住，“五娘子說的是實(shí)情，是妾身不好?！?/p>

“你對她還不好？她自幼喪母，一直是你悉心照料她，反倒養(yǎng)成她這么個(gè)德行，廚房一時(shí)疏忽便能叫她發(fā)這么大通脾氣，我看就是她該！”

姜少華指著姜依依道：“你怎么不問問是否是自己平日跋扈太過，才叫人為難你！”

“否則旁人怎的不去為難你姐姐妹妹，偏就要為難你呢！”

姜依依震驚地抬起臉來，看著堂上這個(gè)她稱之為父親的男人，心里酸楚得如醋泡過一般。

他是真的，沒拿她當(dāng)女兒。

“罷了，你現(xiàn)在這性子，同你母親真是越來越像了，本官也懶得教你，你自去祠堂跪三日罷?！苯偃A厭煩地朝姜依依揮了揮手。

姜依依知道，此刻她應(yīng)該忍下這口氣，罰跪一夜就好，外祖母和她至少能吃到這一頓新鮮飯食。

但她心底有股倔勁兒，叫她抬起臉來大聲質(zhì)問，“父親，您真的拿我當(dāng)女兒嗎？”

兩行清淚從她臉頰旁滾落，“為什么您總是問也不問就給我下定論？我為什么會(huì)錙銖必較，為什么會(huì)屢屢頂撞于你，為什么我總是惹你厭煩，你可曾對我有過一絲憐惜，去想過這是為什么？”

姜少華一愣，望著淚流滿面的女兒，難得心中一疼，忽然想起她年幼時(shí)也是玉雪可愛，張著手甜甜地要抱抱。

他這點(diǎn)稀薄的父愛還來不及落地，便被尤氏驚天動(dòng)地的哭聲打斷。

他最煩處理女人這些事，便對姜依依擺了擺手，“罰跪一夜即可，快走吧?！?/p>

姜依依跪到第二日清晨，簡單梳洗一番后還要去進(jìn)學(xué)。

官學(xué)的陳夫子見她眼下烏青，又半日都坐在位子上一動(dòng)不動(dòng)，心知昨夜姜府想必又發(fā)生了些什么，憐惜她才高命舛，心底嘆息一聲，走過去敲敲她的桌面。

陳夫子說道：“八月廿三，陛下將在世家女子中擇一名才貌出眾者為秉筆女官，若想將命握在自己手里，便好好準(zhǔn)備吧。”

姜依依聽了一愣，好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是了，她如果能成為陛下的身邊人，眼下的一切困境便迎刃而解了。

姜府眾人，誰都不敢再欺侮她和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