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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石桶
水洼旁的年輕人指著眼前大呼小叫,但身邊的老人們上了歲數(shù),眼神不好,看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我也在人群里睜著眼睛使勁張望,可是水洼里頭都是黏糊糊的泥巴,把那東西裹的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水洼里的水在流逝,很快,連泥湯子也落下去大半截,被包在泥里的東西,終于隱約露出了大概的輪廓。
那是一截圓柱子似的玩意兒,比農(nóng)戶家里的水缸還要粗,一個人肯定摟不過來。水洼里的泥漿下落到一定程度,就不再動了,這截“柱子”,露出了能有三尺高。
“那到底是啥?。俊贝遄永锏娜俗h論紛紛,他們祖輩生活在陽廟,這塊灘地,已經(jīng)耕種了不知道多少年,但是誰都沒有想到,在土地下半人多深的地方,會埋著這樣一截柱子般的東西。
“這東西是啥,還不好說,卻絕不是原本就在地里的?!币粋€老人瞇著眼睛,對周圍的人說道:“俺六歲就跟著大人們下地了,這塊地,翻來覆去種了那么多年,底下有啥東西,俺會不知道?”
“四伯,那以你的意思,這東西,是大水從河里沖過來的?”
“把東西弄出來看看,究竟是啥?!?/p>
幾個小伙子七手八腳的卷卷褲腳,就要朝泥坑里跳,被旁邊的人給攔住了。實(shí)話實(shí)說,河灘上的稀奇事多了去了,鄉(xiāng)下人見識少,佛爺?shù)雷瘕埻鹾由窈?,只要能叫得上名字的神仙統(tǒng)統(tǒng)都信,這個水洼之前的異狀讓人不安,除了毛糙的年輕人,剩下的都不敢輕舉妄動。
最后,有人搬來了土制的“水龍”,水龍噴水,把泥坑里那截柱子般的東西沖刷了一下,外面包裹著的泥漿被沖干凈了,白日青天,所有人幾乎都一眼看出來,那好像真的是一截石柱子。
比水缸都粗的石柱子,上面雕刻著一些凌亂的花紋,我認(rèn)不得,也看不懂,問身邊的沙千,他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我們認(rèn)不得,這些村民也認(rèn)不得,又七嘴八舌的哄鬧了一陣,就有人說,把五叔請過來看看。
他們說的五叔,就是那個做過四十年劊子手的吳老智,吳老智雖然只是縣衙里的一個劊子手,但好歹是出過門見過世面的人,在村里威望很高,等閑小事,還不敢去叨擾他??墒沁@時候,村民們心里都埋著疑惑,想知道這截刻滿了花紋的石柱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有人飛跑著回村,去請吳老智。吳老智也知道,如果沒什么要緊事,村里人不會把他請過來,所以片刻間,帶路的就帶著吳老智趕到。我來陽廟已經(jīng)三天了,平時幫著村民干活,收工就回去吃飯睡覺,吳老智平時不出門,所以算起來,這還是我第一次見到他。
吳老智大約有六十三四歲的光景,身子異常的結(jié)實(shí),雖然不是膘肥體壯那種人,卻顯得非常彪悍,如今上了歲數(shù),依然腳步生風(fēng)。他的額頭特別亮,眼睛炯炯有神,開口說話的時候,中氣十足。
這樣的人,都是那種天生陽火旺盛的主兒,就因為天生陽火旺,才敢去做砍頭匠。
吳老智一來,村里人就紛紛打招呼,神情語氣頗為恭謹(jǐn),小輩們就差趴下磕頭了,只有兩個年紀(jì)大的老人,才客氣的喊吳老智一聲兄弟。
“這是咋了?”
有人就詳詳細(xì)細(xì)的把事情前后經(jīng)過跟吳老智講了一遍,這人嘴里說話沒譜,刻意夸大,事兒從他嘴里說出來,頓時又平添了幾分邪異。
“兄弟,你不要聽他滿嘴胡謅,不是那回事?!崩先撕ε滦趴诤f擾了吳老智判斷,趕緊又把事情說了說:“兄弟你是最有見識的,這個東西看上去,像是個老物件,上頭還刻著花兒,留在咱們的地里頭,總歸不好,你給瞧瞧,這是個什么?”
吳老智就站在水洼邊,聚精會神看了一會兒,之后回過頭,跟眾人說:“這不是柱子。”
“那是什么?”
“離得遠(yuǎn),我也吃不準(zhǔn),總之不是柱子。”吳老智對自己的判斷似乎很有信心:“來,把東西弄上來?!?/p>
有了吳老智的話,其余的人心就穩(wěn)了,村民找了繩子,兩根合成一股,然后套在那東西上,十多個人齊心協(xié)力的拉。這個東西,沒有想象中那么沉重,這樣連拖帶拽,很快就把它給弄到了水洼外頭。
這不是一根柱子,但是圓敦敦的,能有四尺多高,不得不說,吳老智的眼力的確很讓人佩服,東西拉上來之后,他就說,這東西,不是實(shí)心的。因為東西雖然不是柱子,卻實(shí)打?qū)嵤鞘^的,四尺多將近五尺高,又那么粗,真是實(shí)心的話,怕是兩千斤都打不住,十來個人不可能這么輕易就給拖上來。
吳老智這么一說,眾人心頭的疑惑和好奇,無形中又濃重了。圓滾滾的石頭墩子不是實(shí)心的,那就是空心的,既然是空心的,意味著里面或許藏著什么東西。
群情振奮,甚至有人還臆想著里頭會藏著一些值錢的寶貝,村里人窮,有些年輕人二十出頭了,還打著光棍,做夢都想著掙些錢娶個媳婦。
眾說紛紜,把以前聽過的那些藏寶的傳聞嘰里呱啦都說了一通,吳老智不說話,圍著這個石墩子仔細(xì)的看,我跟村民也搭不上腔,跟著吳老智一起看。石墩子外頭的泥漿都沖洗干凈了,距離這么近,我還是看不出來,上面所雕刻的那些紋飾代表什么,不過認(rèn)真的觀察了一會兒,我陡然發(fā)現(xiàn),石墩子的上面,有蹊蹺。
這一刻,我就更佩服吳老智的判斷了,因為石墩子的頂部,圍著一圈“火封”。
所謂的火封,其實(shí)是一種密封手段,就是用膠泥封住容器的口,然后適當(dāng)予以高溫灼燒,溫度得拿捏的好,否則會影響容器里所保存的東西。如果溫度恰到好處,那么封口的膠泥會變成粗陶一樣的硬塊,防水且密封。以前住在槐園的時候,有個外來的山西人,會釀酒,雖然他的作坊很簡陋,不過釀的酒是真不賴,貨真價實(shí),每每釀造那些五年,十年陳的老白汾,他就會用火封的手段把酒壇子徹底密封,埋在地下。
這樣說起來,這個圓滾滾的石墩子,更像是一個石桶,裝著東西的石桶。但是隔著那么厚的石頭,誰也不知道,里面到底裝的是什么。
我就在琢磨,儲存什么東西,做個缸,明顯要比做一個這樣的“石桶”方便的多,除非是要保存的東西太貴重,為了避免在搬運(yùn)過程中遭到破壞,就必須用比陶缸結(jié)實(shí)的石頭當(dāng)做儲存工具。
如此一想,我也隱然有些激動,這石桶里,會是什么?
吳老智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這一層火封,做過劊子手的人,膽子比一般人要大的多,百無禁忌,當(dāng)時就讓人去拿鑿子。
鑿子拿過來之后,吳老智親自動手,把石桶上面的火封給拆掉。他看著五大三粗,實(shí)則心細(xì)如發(fā),傳聞做砍頭匠的,手下的功夫非常扎實(shí),行刑殺人的時候,十七斤九兩的鬼頭刀,得恰恰砍在第三截和第四截頸骨之間,差一分都不行。吳老智的基本功顯然是苦練過的,六十多的年紀(jì)了,鑿子錘子捏在手里,兩條胳膊穩(wěn)如泰山。
火封的膠泥還不是真正的粗陶,硬但是也脆,只要找好了方位,一敲就能震下來一大塊。吳老智摸清了門道,雙手嫻熟的一陣敲打,石桶上面的火封,隨即就被拆掉了。
噗......
最后一塊火封被敲掉的同時,石桶仿佛噗的蕩起了一片白煙,煙不濃,不過足以遮擋人的視線。一群人忍不住捂著眼朝后退,我在后退的時候,就聞到了一股很濃重的藥氣。
藥味非常重,幾乎熏的人頭暈?zāi)X脹,藥材里頭,不乏那些氣味令人神清氣爽的,但此刻的這股子藥味,好像一大堆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老藥,帶著陳腐的氣息,聞著就很不舒服。
呼......
灘地上的風(fēng)大,那片淡淡的白煙轉(zhuǎn)眼就讓風(fēng)給吹散了,白煙散去的時候,吳老智還站在石桶邊兒,這時候,他肯定能看見石桶里面裝的是什么東西。
“五叔,里頭,是啥東西啊。”
“有金子么?銀子也成啊?!?/p>
一群人問東問西,但吳老智的身子,仿佛僵在原地了,不回話,也不動。沙千一拉我,趁著旁人還沒湊過去的時候,悄悄繞到吳老智身后,伸脖子朝石桶里望了一眼。
“咦!??!”一眼看過去,沙千趕緊就扭過頭,表情變的很復(fù)雜,也說不上是害怕還是惡心。
看到石桶里的東西的時候,我的心砰砰的狂跳了幾下,手也不由自主的在發(fā)抖。
石桶只有四尺多不到五尺高,桶里,積著一尺多深綠幽幽的水,綠水散發(fā)著陳腐的藥味。一個披頭散發(fā)的老太婆,蜷縮著身子,被泡在這一汪綠幽幽的水中,只露出半截身子。
老太婆肯定是死了,但估計是這汪綠水的緣故,她的身子一點(diǎn)都沒爛,保存的十分完好。這絕對不是在做夢,河風(fēng)從身邊吹過的時候,能看見老太婆一頭花白的頭發(fā),在輕輕的隨風(fēng)舞動。
我呆住了,不知所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不是害怕,生在這個年月的河灘上,誰都會遇見死人。
我只是驚懼,覺得不可思議。
這個老太婆從表面上看,估計是六十歲的年紀(jì),我不知道誰把她封在這個石桶里,也不知道石桶為什么會落在陽廟的灘地里,但是我看的那么仔細(xì),那么清楚,我不想承認(rèn),又不得不承認(rèn),這個老太婆,像極了啞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