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樣就不能解釋他為什么會針對這些好人了啊。”鄭元浩剛剛才想到的合理解釋一會功夫就被推翻，他有些不服氣。

“如果這些人是偽君子呢？”鄒堃給出了他的猜測，“會激發(fā)出這種狩獵式的殺戮行為，最大的可能就是原有的美好認(rèn)知被打破。比如發(fā)現(xiàn)一向敬重的長輩竟然有孌童的癖好，一直暗戀的清純女孩私下里在做援交，這種破壞會使一個人迅速產(chǎn)生自我懷疑。如果性格偏激，并且這種反差太大而對這個人的人生產(chǎn)生了實質(zhì)性的破壞，就很容易使他從懷疑自我走向懷疑社會，繼而產(chǎn)生報復(fù)心理?！?/p>

“對，我最初也曾這樣想過！”鄒堃話音剛落，畢衍立刻激動地接上了話，“為了了解這些人被害的原因，我前期也翻看過他們的檔案，可惜初步判斷言行一致，并沒有隱藏起來的不良嗜好或者不為人知的黑暗面，所以......這種推測被擱置了?！?/p>

鄒堃扯了扯嘴角：“所以鄧局說我們很像啊?！?/p>

談話突然從案件中跳脫出來，畢衍有些不適應(yīng)，但他立刻就找回了狀態(tài)：“看來這次回去一定得請鄧局吃飯了，不過當(dāng)務(wù)之急還是先從頭梳理一下這幾個人的關(guān)系，看看他們到底是偽君子還是真好人。謝謝堃哥了，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

“倒也不必，”鄒堃擺了擺手，“我說的話其實你早就想過了，這些推測完全基于文字圖片出發(fā)，都是紙上談兵。如果能去現(xiàn)場看看的話，倒是有可能有些新發(fā)現(xiàn)。”

“光從這些檔案里就能讀到這么多，堃哥真不愧是條線上的傳說?！碑呇芸此普嫘膶嵰獾胤Q贊著對面的人，仿佛沒有聽懂鄒堃的言外之意。

鄭元浩見他們的分析進(jìn)入尾聲，兩人又開始打太極，于是拍拍畢衍示意他起身：“我看案情都分析的差不多了，快回去破案吧?！?/p>

“還不行，還沒聊到正題呢。”鄒堃卻叫住了他們，已經(jīng)站起身的鄭元浩愣了一愣，他看看鄒堃的臉色，有些無措地坐回了原位。

“堃哥覺得，小騁的死是因為他追蹤到了兇手的線索，還是因為他符合兇手的殺人模式？”畢衍也不再打太極，選擇直接出擊。

“這個應(yīng)該你來告訴我。”

“你們總說小騁是被謀殺的，可還有一個問題沒有解決，如果小騁不是自殺，那兇手的殺人手法是什么？”雖然百般不愿，鄭元浩還是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有人拍到了小騁駕車躍下高架的全紀(jì)錄啊。”

“你說過小騁出事前給一個女人訂了一束花，還留了‘對不起’三個字，你查過那個女人嗎？”鄒堃問道。

鄭元浩不說話了，過了很久他才苦口婆心地勸說道：“她是小騁的心理醫(yī)生，堃哥，其實小騁有很多事你都不知道，我也......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和你說。對小騁來說，少年天才這四個字是美譽也是枷鎖，他有很大的心理壓力，一直以來都在接受心理輔導(dǎo)，可最后他還是選擇了離開，這也許就是他給自己的心理醫(yī)生留下那三個字的原因?！?/p>

“對啊，她是一個心理醫(yī)生。”鄒堃沒有理會鄭元浩大段的解釋，只是慢悠悠地接住了那四個字——心理醫(yī)生。

“你的意思是鄒騁在出事前，心智被控制了？”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這個可能性畢衍剛剛才和鄭元浩提過。

“你沒有這樣想過嗎？”鄒堃反問道，“偏僻荒蕪的地方那么多，可小騁偏偏選擇了一個有最可靠的目擊證人的地方去自殺，太巧合了吧？我查過，那個攝影師的二十四節(jié)氣項目已經(jīng)刊登過兩期了，第一期登上攝影愛好者會刊的時候雜志還對這個項目做了詳盡的介紹，包括拍照的準(zhǔn)確時間和地點?！?/p>

“如果真的是心智受控的話，我懷疑會有藥物輔助，這一點我之前也和鄭隊提過。堃哥，你介不介意再對小騁的遺體進(jìn)行一次尸檢。”

這一次，畢衍等了很久都沒有等到回答，他也不催促，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鄒堃的目光已經(jīng)不在室內(nèi)，他轉(zhuǎn)過頭正凝望著窗臺，畢衍也順著他的目光朝窗外望去。院內(nèi)一片風(fēng)和日麗，生機盎然，幾株玉蘭光禿禿的枝干上冒出了粉色的花苞，苔蘚的綠意蔓延在青石板上，石縫間已經(jīng)有鮮嫩的綠芽破土而出，畢衍的視野里看不到櫻樹，但幾朵早櫻的花瓣在風(fēng)中飛舞著越過了院墻，有些還飄飄蕩蕩落在了他面前的木質(zhì)窗臺上。他這才注意到鄒堃真正在看的東西，是窗臺上正沐浴在陽光中的一盆小綠植，正確來說，是一盆泥土，上面扦插著幾段被剪斷的虎皮蘭。

“這是小騁出事前才栽下的。”

鄒堃的話喚回了畢衍的思緒，他的目光重新回到屋內(nèi)，看著眼前年至半百卻痛失愛子的男人。于他來說，他們剛剛討論的只是一連串謀殺案，而于這個男人來說，卻是在一遍遍回顧兒子死亡那天痛苦的一切。畢衍知道，很多時候，刑警是沒有辦法去想那些已經(jīng)死掉的人的，他們只能把一具具尸體抽象成符號，串聯(lián)成線索，能引領(lǐng)他們走下去的，是救下那些還活著的人的決心。話語在此刻變得無力，但他還是想說些什么：“堃哥你放心，我一定會幫小騁找出兇手的。”

“那你就去做吧。”鄒堃不再招呼他們，獨自轉(zhuǎn)身離開了，留在身后的聲音仿佛他的心臟一般，空蕩蕩的。

九

最初，畢衍來秋田市的目的是了解一下鄒堃和他的兒子——這對父子可能是連環(huán)謀殺案里最近的受害人——以期獲得新的線索。當(dāng)他從“一蓑煙雨”離開的時候，新的線索確實出現(xiàn)了，原來已經(jīng)斷了頭的線索也突然從四面八方涌了過來，可他的疑惑反而更多了。他想，他至少還要再見一個人才能離開，那個傳說中的心理醫(yī)生，讓鄒騁留下“對不起”三個字的女人。

“鄭隊，我還想見見你們剛提到的汪樂寧。”

“我可沒提過，是堃哥提的，”鄭元浩顯然還在為之前他合起電腦的事情生氣，自從見到這個畢衍后，原本就不順暢的事情變得更阻塞了。

“堃哥怎么知道的，一定也是鄭隊先調(diào)查出來的啊，”畢衍習(xí)慣了鄭元浩有些抵觸的態(tài)度，一點都不生氣，反而再次問道，“其實這點小事根本就不用麻煩鄭隊，你們告訴我她在哪里，我自己去就行了。”

“我已經(jīng)通知小林提前聯(lián)系了?！鼻锾锸幸怀卮核粩噥y，鄭元浩難免遷怒，但他并沒有真的生氣。畢衍在油腔滑調(diào)中隱藏的真心，鄭元浩都能感受的到，從“一蓑煙雨”出來的路上他已經(jīng)猜到了畢衍的下一步，并為他做好了安排，但又不愿拉下臉來，于是繼續(xù)粗聲粗氣地說道：“上次我們?nèi)ネ粜〗隳堑臅r候他也去了，這次剛好由他陪同，我就不去了。”

畢衍本以為還要費些口舌，沒想到鄭元浩已經(jīng)為自己打點好了一切，一時竟有些詞窮，猶豫了半天只說了一聲謝謝。之后的一段小徑上，兩人雖然并肩走著，但不免各懷心事，沒有再交流，直到汽車引擎的發(fā)動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

“你住在哪，我送你回去吧?！编嵲埔贿咇{駛著車輛掉頭，一邊不經(jīng)意地問道。

“對了，我還沒訂住宿呢，本來以為今天就能回去的，”畢衍如夢初醒，隨后制止了鄭元浩開車的動作，“等等，鄭隊，這不就是民宿嗎，你說我住這不會打擾吧？”

“會。”鄭元浩毫不猶豫地說道，并沒有因為畢衍的話而踩下剎車，“局旁邊就有個招待所，那里適合你，我順路帶你過去。這太貴了，你們專案組經(jīng)費很足嗎？”

“我自費，我自費！”畢衍急急忙忙地喊道，嘴上賣著乖，雙手卻幾乎就要去搶司機的方向盤了，“鄭隊，就讓我體驗一下有錢人的生活吧！”

鄭元浩怒視了畢衍一眼，到底還是停了車，畢衍急急忙忙地跳下車，仿佛稍慢一步就會被重新抓回車上，鄭元浩只來及對著他的背影交代了一句：“住店就住店，好好休息，別煩堃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