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衛(wèi)國！你還敢囂張！”

顧衛(wèi)東指著他，對眼鏡干部大聲喊道，“同志，你們看！他就是這種態(tài)度！目無法紀！頑固不化！必須從嚴處理！”

眼鏡干部名叫周正，是新成立的稽查隊里的一名干事，為人刻板，最是痛恨這種投機倒把的“經濟蛀蟲”。

他見顧衛(wèi)國非但不害怕，反而如此鎮(zhèn)定，心中更是升起一股厭惡。

“你的問題，不是態(tài)度問題！”

周正的聲音冷硬如鐵，“是你行為的問題！你的營業(yè)執(zhí)照呢？你的定價標準，是根據物價局哪個文件來的？這些土豆的來源，有沒有正規(guī)發(fā)票？”

這一連串的專業(yè)名詞，砸得周圍的群眾都有些發(fā)懵，也讓林嵐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她活了這么大，哪里見過這種陣仗。

顧衛(wèi)國卻笑了。

他將火鉗放到一邊，不慌不忙地用一條干凈的毛巾擦了擦手，這才抬眼看向周正，語氣平靜地反問：“這位同志，我想先請教一下。咱們國家現在是不是提倡搞活經濟，改善人民生活？”

周正一愣，下意識地答道：“當然！但這不代表可以亂搞！”

“好?！?/p>

顧衛(wèi)國點點頭，又問，“那我再請教一下，我在這里賣烤土豆，有沒有強買強賣？有沒有缺斤少兩？是哪位顧客吃了我的東西，身體不舒服，來投訴我了？”

他的聲音不高，但吐字清晰，邏輯分明。

他沒有直接對抗，而是巧妙地將問題引向了另一個層面。

周圍的顧客們開始交頭接耳。

“就是啊，老顧的土豆，我們都是自愿買的。”

“味道是真好，五毛錢我覺得值！”

“人家也沒騙人啊，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嘛！”

周正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他發(fā)現眼前這個看似普通的中年人，異常的難纏。

他想用群眾輿論來壓他，他卻三言兩語，就讓群眾輿論開始倒向他那一邊。

“狡辯！”

周正厲聲喝道，“你這是典型的擾亂市場定價！國營食堂一個肉包子才多少錢？你一個土豆就敢賣五毛！這不是哄抬物價是什么？”

“肉包子是肉包子，土豆是土豆?！?/p>

顧衛(wèi)國針鋒相對，寸步不讓，“我這烤土豆的手藝，是祖?zhèn)鞯摹Ｎ矣玫奶?，是最好的果木炭。我花的時間，花的精力，都是成本。這位同志，你不能拿蘋果跟西瓜比價格吧？再說了，我賣的，大家愛吃，我這里人來人往，也算是為工人俱樂部的夜生活，添了點煙火氣。這難道不是在響應國家號召，豐富人民群眾的業(yè)余文化生活嗎？”

“你......”

周正被他這套歪理邪說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他發(fā)現自己竟然有點辯不過他！

顧衛(wèi)東見狀，急了，大聲煽動道：“同志，別跟他廢話！他就是在狡辯！直接把他抓起來，把他的攤子抄了！這些錢，全都是非法所得，必須沒收！”

他死死地盯著林嵐懷里那個鐵盒，眼神貪婪得像是要滴出水來。

這聲叫囂，終于讓顧衛(wèi)國把目光，從周正身上移開。

他緩緩地，轉向了林嵐。

此刻的林嵐，正抱著嚇得快要哭出來的妮妮，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落葉。

她的眼里充滿了恐懼和無助。

顧衛(wèi)國看著她，眼神卻異常的溫柔和堅定。

“林嵐?！?/p>

他輕聲喊道。

“爸......”

林嵐的聲音都在顫抖。

“這里人多手雜，煙熏火燎的，別嚇著妮妮。”

顧衛(wèi)國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安撫力量，“你現在，抱著妮妮，去俱樂部的主樓里。就跟傳達室的同志說，找雷洪。跟他說，我這里的茶，快涼了?！?/p>

這番話說得沒頭沒尾，在場的除了當事人，誰也聽不懂。

周正只當他是想支開家人，轉移財產，冷笑一聲：“想跑？晚了！今天你們誰也別想走！來人，把錢箱給我扣下！”

他身后兩名稽查隊員立刻就要上前。

“我看誰敢！”

顧衛(wèi)國猛地往前踏了一步，那股在黑市里嚇退疤瘌三的狠厲氣勢，毫無保留地爆發(fā)了出來！

他那雙銳利的眼睛，如同鷹隼一般，死死鎖住那兩個隊員。

兩人被他看得心里一寒，腳步竟然下意識地停住了。

“爸！”

林嵐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魂飛魄散。

“去！”

顧衛(wèi)國沒有回頭，只是低喝了一聲。

這一聲，如同當頭棒喝，瞬間擊碎了林嵐心中所有的懦弱和恐懼。

她看著公公那如同山一般可靠的背影，看著他為了保護這個家，不惜與國家干部正面對抗的決絕，一股前所未有的勇氣，從心底最深處涌了上來！

她不能再拖后腿！

她必須去做公公交代的事情！

“嗯！”

林嵐重重地應了一聲，她擦干眼淚，抱緊了懷里的妮妮，低聲對女兒說：“妮妮不怕，媽媽在！”

說完，她不再看任何人，挺直了腰桿，抱著孩子，在所有人錯愕的目光中，轉身就朝著工人俱樂部那棟燈火通明的主樓，快步走去。

“攔住她！”

顧衛(wèi)東尖叫道，他絕不能讓林嵐帶著錢箱跑了。

周正也反應過來，厲聲命令：“站住！不許走！”

然而，已經晚了。

林嵐的身影，已經匯入了俱樂部散場的人流之中，轉眼就消失不見。

周正的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他感覺自己這個稽查隊長的威嚴，被這個油鹽不進的中年人，摁在地上反復摩擦。

“好！好一個顧衛(wèi)國！”

他怒極反笑，“我看你能嘴硬到什么時候！人跑了，東西還在！給我把這個攤子封了！所有東西，全部帶走！”

幾個稽查隊員得到命令，立刻如狼似虎地撲了上來，就要去搬那個烤爐。

顧衛(wèi)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他的臉上，甚至連一絲憤怒都沒有，只有一種冰冷的、看好戲般的平靜。

就在稽查隊員的手，即將碰到烤爐的瞬間，一個沉穩(wěn)如山岳、卻又帶著一絲懶散的聲音，從人群外傳了進來。

“喲，今兒個工人俱樂部這么熱鬧??？周干事，這是帶隊來改善伙食，想嘗嘗顧老哥的手藝嗎？”

這聲音不大，卻像是有種魔力，讓所有嘈雜和騷動，都瞬間靜止了下來。

那幾個正要動手的稽查隊員，更是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般，動作僵在了半空，臉上露出震驚和敬畏的神色。

人群自動分開了一條道路。

雷洪負著手，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他還是那身半舊的中山裝，臉上掛著似笑非笑的表情。

他的身后，跟著一臉焦急的林嵐，和工人俱樂部那位胖乎乎的王主任。

周正看到雷洪，瞳孔猛地一縮。

他的額頭上，瞬間就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

別人不認識雷洪，他怎么可能不認識？

這位爺，可是連他們局長見了面，都要客客氣氣喊一聲“洪哥”的神秘人物！

他怎么會在這里？

還管那個賣土豆的叫“老哥”？

“雷......雷老板......”

周正的舌頭都有些打結了，之前那股子官威，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您......您怎么來了？”

顧衛(wèi)東和顧芳不認識雷洪，但他們不是瞎子。

他們能清楚地看到，剛才還威風八面、要把自己父親抓起來的周干部，此刻在這人面前，卻像個見了貓的老鼠。

一股極其不祥的預感，在他們兄妹倆的心頭瘋狂蔓延。

雷洪看都沒看周正一眼，他徑直走到顧衛(wèi)國面前，看了一眼那幾個僵住的稽查隊員，眉頭一挑，笑道：“顧老哥，你這攤子有點小啊，怎么還勞煩稽查隊的同志，親自過來幫你搬家？”

顧衛(wèi)國淡淡一笑：“可能是我這爐子火太旺，烤得幾位同志眼熱，想搬回去自己用吧?！?/p>

兩人的對話，云淡風輕，卻聽得周正心驚肉跳。

他連忙上前一步，擦著冷汗解釋道：“誤會！雷老板，這全都是誤會！我們是接到群眾舉報，說這里有人......有人在搞投機倒把......”

“舉報？”

雷洪終于把目光轉向了他，那眼神平靜無波，卻讓周正的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誰舉報的？”

周正下意識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顧衛(wèi)東兄妹。

顧衛(wèi)東此刻也嚇傻了，但他還是鼓起最后的勇氣，站了出來：“是我！是我舉報的！他是我爸，他......”

“你爸？”

雷洪打斷了他，用一種看垃圾般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然后嗤笑一聲，對顧衛(wèi)國說：“顧老哥，你這兒子，養(yǎng)得不怎么樣啊。不但眼瞎，心也是黑的?！?/p>

他又轉向周正，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容置喙的威嚴：“周干事，你剛才說，顧老哥這是投機倒把？”

“這......這是根據相關規(guī)定......”

周正硬著頭皮說。

“規(guī)定？”

旁邊的王主任終于找到了插話的機會，他挺著肚子，清了清嗓子，拿出一份蓋著紅章的文件，大聲說道：“周干事，你恐怕是搞錯了！顧衛(wèi)國同志的這個攤位，是我們工人俱樂部為了響應市里‘搞活經濟、服務群眾’的號召，特批引進的‘便民服務試點’！是經過我們俱樂部黨委會研究決定的！文件在這里，你們可以看看！”

“便民服務試點？”

周正和他的隊員們，包括顧衛(wèi)東兄妹，全都懵了！

一個路邊攤，怎么就成了蓋著紅章的“試點”了？

周正接過文件，看著上面那個鮮紅刺眼的公章，和他頂頭上司的頂頭上司的簽名，只覺得兩眼發(fā)黑，天旋地轉。

他終于明白，自己這次踢到的是一塊什么樣的鐵板了！

這哪里是查處投機倒把，這分明是自己一頭撞進了人家精心布置好的口袋里！

“至于價格問題，”

雷洪慢悠悠地補充道，“試點嘛，總要有點創(chuàng)新。我們認為，只要群眾認可，明碼標價，就不存在哄抬物價的問題。畢竟，搞活經濟，不能還用老眼光看問題，對不對啊，周干事？”

“對......對對對！雷老板說得對！王主任說得也對！”

周正的冷汗已經把襯衫領子都打濕了，他連連點頭哈腰，哪還有半點之前的威風，“是......是我們工作失誤！沒調查清楚！我檢討！我深刻檢討！”

他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已經面如死灰的顧衛(wèi)東，恨不得生吞了他。

這個王八蛋，這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啊！

“既然是誤會，那就算了?！?/p>

雷洪揮了揮手，像是在趕蒼蠅，“不過，周干事，你們稽查隊的工作，還是要嚴謹一些。不要被一些別有用心、企圖靠誣告陷害親人來謀取私利的小人給利用了。這種人，我覺得比投機倒把，性質還要惡劣！簡直是道德淪喪，敗壞社會風氣！”

這話，就是赤裸裸地在打顧衛(wèi)東兄妹倆的臉了！

“是是是！雷老板教訓的是！”

周正連忙應下，然后轉身，對著手下厲聲喝道：“收隊！都給我滾回去寫檢查！”

說完，他便帶著手下，灰溜溜地鉆進吉普車，一溜煙地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

從稽查隊出現，到狼狽逃走，整個過程，不過十幾分鐘。

但對顧衛(wèi)東和顧芳來說，卻像是經歷了一個世紀的凌遲。

他們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惡毒算計，都在那份蓋著紅章的文件面前，被砸得粉碎！

他們非但沒有扳倒父親，反而將自己變成了全城的笑柄，成了一個誣告親爹、道德淪喪的小人！

周圍群眾的目光，已經從看熱鬧，變成了赤裸裸的鄙夷和唾棄。

“真不是東西?。榱隋X，連親爹都害！”

“這種人，就該抓起來！”

“以后誰還敢跟這種白眼狼來往！”

顧衛(wèi)國走到攤前，看都沒看那對已經失魂落魄的兄妹一眼，仿佛他們就是兩團空氣。

他重新拿起火鉗，對著還在排隊的顧客們，朗聲笑道：“不好意思，讓大伙兒受驚了。來來來，生意繼續(xù)！剛才排隊的，都還在吧？”

“在在在！”

“老板，你太牛了！”

人群爆發(fā)出比剛才更加熱烈的歡呼，隊伍排得比之前更長了。

現在，他們買的不僅僅是烤土豆，更是一種對“牛人”的追捧和崇拜！

爐火重新旺了起來，金黃色的土豆在爐中翻滾，濃郁的香氣再次飄散。

只是這香氣，聞在顧衛(wèi)國的鼻子里，是事業(yè)起飛的芬芳。

而聞在顧衛(wèi)東和顧芳的鼻子里，卻是將他們所有希望都焚燒成灰的、地獄硫磺的味道。

顧衛(wèi)東死死地盯著那個在火光中從容不迫的背影，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中最后一點理智，也終于被無盡的怨毒和瘋狂所取代。

他完了，他和妹妹的聲譽，徹底完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那個老東西！

既然正道走不通，那就休怪他走邪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