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瞻請求覲見的消息傳來時，我正與赫連錚在暖閣對弈。

炭火噼啪，空氣里彌漫著松木的暖香。

侍從低聲稟報(bào)，赫連錚執(zhí)棋的手在空中頓了一瞬，那雙深邃的鷹眸抬起，沉沉地落在我臉上。

沒有質(zhì)問，只有難以察覺的探究，以及一絲沉郁。

“你想見嗎？”他問，聲音低沉平穩(wěn)，聽不出情緒。

我放下手中的白子，目光落在棋盤上縱橫交錯的經(jīng)緯。

“終究是故人，總需了斷?！蔽移届o道，“大王若允準(zhǔn)，我去見他一面便回。”

赫連錚沉默片刻，指尖的黑子輕輕落在棋盤一角，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去吧?！彼罱K說道，周身的氣息似乎更沉凝了些。

那是一種默許，亦夾雜著隱晦的不快與......不易察覺的脆弱。

他終究是在意的。

宮室偏殿，炭火稍弱，帶著一絲空曠的清冷。

謝瞻獨(dú)自站在那里，背對著殿門，身形依舊挺拔，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蕭索。聽到腳步聲，他猛地轉(zhuǎn)身。

不過數(shù)月未見，他竟憔悴得驚人。

他眼底是濃得化不開的青黑，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世子，此刻像一根繃到極致、隨時會斷裂的弦。

他看向我的眼神，混雜著痛悔，以及一種近乎絕望的懇求。

“婉禾！”他急切地上前一步，聲音嘶啞干澀，仿佛被砂礫磨過，“我終于……終于見到你了！”

我停在離他幾步遠(yuǎn)的地方，微微頷首，姿態(tài)疏離平靜：“謝世子。”

他臉色瞬間慘白，嘴唇哆嗦著：“別……別這樣叫我！婉禾，是我，是謝瞻啊！”

“我……我全都記起來了！那些被我忘記的的過往……是我負(fù)了你！”

他的情緒驟然激動起來，胸膛劇烈起伏：“我?guī)椭?，一次次勸你‘顧全大局’，勸你‘讓讓’……我竟親手將你推上了和親的花轎！”

“婉禾，你是我的妻！我們夫妻二十載，不該是這樣的結(jié)局！跟我回去！我們回大燕去！陛下那里，我拼了這條命也要去陳情，去……”

“謝瞻，”我打斷他洶涌澎湃的懺悔，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了他的激動，“你的妻，是姜知意。圣旨所賜，名正言順。至于我，”

我微微抬起下巴，迎著他痛楚的目光，“我已用我的離開，成全了你們。如今，我的人生在北周。”

“不！那不算！”謝瞻急切地反駁，眼中泛起血絲，“那是錯的！婉禾，是我心盲不肯承認(rèn)愛上了你！你跟我走，我們重新開始！我……”

“謝瞻，”我再次打斷他，“我已經(jīng)不愛你了?！?/p>

他像是被重錘擊中，踉蹌著后退半步，難以置信地看著我。

“不愛了？”他喃喃重復(fù)，“怎么可能……婉禾，我知道我罪該萬死，給我一個機(jī)會贖罪……”

“謝瞻，放下吧?！蔽铱粗凵衿届o無波，“糾纏于過往的悔恨毫無意義。我在這里，找到了新的路。我愛這北周草原的遼闊，愛這都城里逐漸對我展露笑顏的百姓。”

“我開設(shè)的醫(yī)館，救下的牛羊和人命，讓我覺得活著有了份量。我這一生，所求不過是盡己所能，讓大燕和北周的百姓少受些戰(zhàn)亂流離之苦。這便是我要走的路，也是我的選擇。你，回去吧，過你該過的生活。不必再有遺憾?！?/p>

“我的遺憾就是看著你去和親！”謝瞻幾乎是吼了出來，聲音破碎，“是看著你離我越來越遠(yuǎn)！是沒能抓住你！婉禾，再給我一次機(jī)會，就一次……”

他一遍遍地重復(fù)著挽回的話語，我靜靜地聽著，沒有不耐，也沒有動容，仿佛在聽一段與己無關(guān)的陳年舊事。

直到他的聲音因嘶吼而沙啞，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中搖搖欲墜的淚光，我才緩緩開口：

“謝瞻，你說你記起了一切。那你可知道……前世，我們曾有過一個孩子？”

謝瞻猛地僵住，瞳孔驟然收縮，茫然地看著我。

“就在那次晚宴之后。”我看著他瞬間褪盡血色的臉，一字一句，清晰無比，“是你因?yàn)榻獾乃烙嵃盐谊P(guān)在了別苑，是你縱容你手下那些人對我的迫害，也是你……親手?jǐn)嗨土怂男悦?。它沒了，在你不知道的時候。而我，也因此再也無法生育。”

我頓了頓，語氣平靜得近乎殘忍，“所以這一次重生，醒來后的第一件事，我便喝了藥。那個錯誤，不會再有第二次?！?/p>

死寂。

殿內(nèi)謝瞻粗重得如同破風(fēng)箱般的喘息。

他臉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凈凈，嘴唇劇烈地顫抖著。

“孩……孩子……”他破碎地吐出兩個字，踉蹌著后退撞在冰冷的殿柱上，身體沿著柱子緩緩滑落。

他蜷縮起來，雙手死死抱住頭，喉嚨里發(fā)出壓抑的、野獸受傷般的嗚咽。

前世的無知，今生的刻意，疊加成一座無法逾越的罪孽之山，將他徹底壓垮。

他再也說不出任何挽回的話。

那關(guān)于孩子的真相，精準(zhǔn)地刺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

我最后看了他一眼。

“保重?！蔽逸p聲吐出兩個字，再無留戀，轉(zhuǎn)身，一步步走出這間偏殿。

厚重的殿門在身后合攏，將他的嗚咽隔絕在另一個世界。

風(fēng)雪的氣息撲面而來，帶著北地特有的凜冽與清新。

赫連錚不知何時已站在殿外廊下，高大的身影幾乎融入暮色。

他肩頭落了些細(xì)雪，目光沉沉地望向我。

我走向他，主動伸出手，輕輕拂去他肩上的雪花。

他身體微微一震，隨即反手，用他溫?zé)釋捄竦氖终凭o緊包裹住我微涼的手指。

“解決了？”他低聲問，目光銳利地掃過我的臉龐，確認(rèn)沒有淚痕。

“嗯?！蔽尹c(diǎn)點(diǎn)頭，將身體微微靠向他，“都過去了?！?/p>

他沒有追問細(xì)節(jié)，只是將我的手握得更緊，另一只手解下自己的厚氅，不容分說地裹在我身上。

“風(fēng)雪大了，回宮?！彼穆曇舻统劣辛?。

那晚之后，謝瞻如同人間蒸發(fā)，再未出現(xiàn)在北周。

后來零星的消息傳來，說他大病一場，痊愈后性情大變，沉默寡言，只一心撲在軍務(wù)政務(wù)上，與姜知意相敬如“冰”，一生未再納妾。

那些，都已是遙遠(yuǎn)故國的塵埃。

而我，姜婉禾，作為北周的可敦，在赫連錚或明或暗的支持下，繼續(xù)著我的路。北周的夜依舊漫長寒冷，風(fēng)雪呼嘯著掠過廣袤的草原。

但我的心，不再是漂泊無依的浮萍。

我扎根在這片曾經(jīng)陌生的土地上，履行著和親公主的使命。

多年后，在一個同樣風(fēng)雪交加的冬日，我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手中還握著赫連錚布滿老繭卻依舊溫?zé)岬氖帧?/p>

我知道，我的一生，始于一場政治的錯誤，卻終于一份無愧于心的圓滿。

我讓大燕的公主之名，在北周化作了和平的圖騰。

我讓一個女子被犧牲的命運(yùn)，綻放出了超越和親本身的意義。

我成全了謝瞻的“圓滿”，也親手締造了自己無憾的歸途。

風(fēng)雪依舊，但春天終會再來。

草原上，關(guān)于“天可汗仁慈的可敦”的故事，將隨著牧歌，代代傳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