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長孫府

夜里的洛云施輾轉(zhuǎn)難眠。

陽春三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時分，所謂最難將息。

而困擾著她的，卻是長孫素和。

西山，夙和寺，漫山遍野的迎春花，還有那個馬車?yán)镄狱S衣衫的少女……

當(dāng)年入宮時，心章嬤嬤曾經(jīng)私下同她講過長孫素和與封炎邂逅的故事，就在一年初春，迎春花開之時，十六歲的少女穿著一件杏黃色斗篷，穿梭在遍地繁華里，正好撞上了踏春游玩的應(yīng)王，從此兩心相牽，不能忘懷……

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謝臨寒在千秋節(jié)吹奏了長孫素和的笛曲，如今又在西山用了長孫素和的故事，都是為了引誘封炎。她從何處得知長孫素和的一切，而封炎，難道，他竟對過世的先皇后不能忘懷么？

洛云施想笑，一個一生從未理解過妻子的人，一個朝三暮四坐擁后宮佳麗的帝王，還會長情么？不會的，他最多只是懷念年輕的自己，借著十多歲投懷送抱的謝臨寒，緬懷過去的應(yīng)王。

二月十四并非上香的日子，也不是什么節(jié)氣，封炎為何會忽然去西山，謝臨寒難道果真手眼通天到能決定皇帝行蹤的地步？

謝翱天不過從一品都統(tǒng)，又是外官，回京不過兩年時間，如何就培養(yǎng)出了這般強大的勢力。如今宮中昭后與盈妃兩分天下，一個身居后位，心機毒辣、兒女雙全，一個年輕貌美，又有作為封炎心腹的內(nèi)衛(wèi)大臣范義撐腰，謝臨寒年紀(jì)輕輕，何必趟這趟渾水。

長孫素和死了四年時間，洛云施帶著心頭的恨和無助，過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那時一向清冷的姨母嘴角有了笑容，讓洛云施伸手去感受腹中胎兒的跳動……而轉(zhuǎn)眼不過幾月，便母子三人一齊死在鳳棲宮華貴的大床上。

倘若皇帝還有腦子，就應(yīng)該知道事有蹊蹺，就應(yīng)該下旨徹查，而不是草草了事、風(fēng)光大葬。封炎負(fù)了長孫素和，一生一世都負(fù)了。

然而，她什么都做不了。

洛云施猛然坐起身，揮手?jǐn)堖^外衣穿上，取下床頭的佩劍，便出門而去。

夜深風(fēng)闌，滿子街頭除了幾處酒樓門前亮著燈籠，一片漆黑。勁裝佩劍的洛云施慢慢悠悠剛到段珩府前，剛越過圍墻，忽見幾個黑衣人影閃閃爍爍，似正要從段府出去。

洛云施心中一駭，當(dāng)即便攔住幾人去路，一言不發(fā)拔劍攻去。

幾名黑衣人被這突如其來的攔路人也唬了一跳，連忙各自抽出兵刃，鏗鏗鏘鏘就打了起來。

黑衣人未曾蒙面，但洛云施一個不認(rèn)識，來回幾招覺出對方功夫不低，便提起精神應(yīng)對。那幾人似乎無心戀戰(zhàn)，故而洛云施以一對三，還能落個平手。

“哎喲——住手住手——怎么就打起來了！住手——”

段珩的聲音傳來，混戰(zhàn)中人各自一頓，那為首的黑衣人收起武器退后一步，向洛云施做了個停的手勢，見到對方情狀是不由一怔，繼而拍掌笑道：“段珩老兒，你倒真收了個好徒弟——”

原是段珩呼停聲傳來幾人各自分神，為首之人退后時，洛云施便趁此之際攻下另外兩人，此時展現(xiàn)在幾人眼中的情形是，她右手環(huán)劍于一人脖頸，左手擒住他的臂膀，腳下還躺著另一人，被她一腳壓住胸口，動彈不得……

段珩陪笑，上前取下洛云施的劍，一邊道：“好徒兒，這幾個是為師的朋友，別動氣，別動氣……”

以前洛云施也發(fā)現(xiàn)過有所謂的江湖朋友來段府，偏偏問段珩時他什么也不肯說，所以明知道對方不是來殺方嬤嬤的人，洛云施還是故意讓其難堪。

洛云施輕哼一聲，抬腳放地上那人起身，收劍入鞘道：“大半夜鬼鬼祟祟的，徒兒也是為師父的安危著想?！?/p>

段珩只好贊嘆著點頭，一邊安撫那受襲的兩人，一邊向為首黑衣人道：“我徒兒可是個弱女子，你們?nèi)齻€大老爺們兒一齊上來，還打個平手，要是傳出去，我看你也別在江湖上混了。”

洛云施這才仔細(xì)打量為首那人，看起來與段珩一般年紀(jì)，濃眉傲鼻，言語間不怒自威，卻又自然含著一股親切的笑意。這樣復(fù)雜的感覺集于一身，身份絕非平常。

“好笑，”那人道，“你倒是越老越?jīng)]了臉皮，你叫你徒兒自己說說，她可是弱女子了？”

“女子那也是一樣的。”

“這兩兄弟不過是我的貼身長隨，輸了有什么要緊，哪能就扯上江湖了。”

“我呸——你才老不要臉?！?/p>

……

洛云施愕然，往日即便有人來，也不過匆匆就去了，從未聽到與段珩拌嘴過。看此情形，倒像是多年不見的老友重逢，靠你來我往化解相見的感傷。

“師父，”洛云施道，“您既然有這么多江湖朋友，不妨借給徒兒用用，徒兒可正欠缺人手。”

段珩還未答話，為首黑衣人已笑道：“洛大小姐口氣挺大，你倒是說說，預(yù)備如何用我們？”

知道她的身份，并且對她的話毫不驚訝。

段珩道：“無非洗衣做飯，耕田鋤地，你這把老骨頭還能做什么?！?/p>

“那老夫確實不干。”

洛云施道：“不過殺人放火、打家劫舍的活計，哪有洗衣做飯那么難?！?/p>

為首黑衣人大笑，一揮手道：“和田、和玉，你們最近便跟著洛大小姐?！?/p>

兩兄弟一怔，“老爺，這——”

“好好替洛大小姐做些殺人放火的事，回來老夫有賞！”

和田和玉對視一眼，雖然不情不愿，還是干脆拱手道：“是，老爺?！?/p>

洛云施未料到對方果真把人給他，一時倒遲疑起來。

“怎么，自己要的人又不敢收了？”為首黑衣人笑道，頗有興致地望著她。

洛云施聞言一笑，道：“本小姐正缺人用，如何不收。不過——”

“你若是想問老夫是誰就免了，該知道的時候自然會相見?！?/p>

洛云施轉(zhuǎn)眼看向段珩，見對方似不經(jīng)意點了點頭，方明白即便問他，也是不會有答案的。

“好。”

洛云施爽快道，這和田和玉功夫不弱，那黑衣人雖神神秘秘，卻是段珩之友，與她又無利益沖突，人是自然可用的。

黑衣人似乎更欣賞洛云施了，吩咐兩人好生為洛云施辦事，又與段珩拌了幾句嘴，方才離去，一躍便消失在夜色里。

洛云施看了段珩一眼，果真沒問黑衣人的身份，而是道：“方嬤嬤可好?！?/p>

段珩叫幾人往屋里走，一邊抱怨道：“你這丫頭，自己非要塞人在我這兒，一轉(zhuǎn)頭又不放心。”

洛云施道：“那是自然，畢竟男女有別，師父又不能日夜守著她。”

段珩無言，察覺洛云施今夜情緒不對，似乎心頭有氣無處發(fā)，便道：“又出什么事了我的小愛徒？”

洛云施聞得“小愛徒”三字險些跌倒，不由如遇洪水猛獸般看了段珩一眼，無奈對方言笑晏晏，也只得自己坐下，看了看和田和玉二人，道：“皇帝要封都統(tǒng)的女兒做貴人?！?/p>

段珩一怔，沉吟片刻，道：“他封他的，與你何干？”

洛云施不知如何解釋，也不回答，喝了口茶，道：“我只是不知謝臨寒如何打聽到姨母的事，平白再褻瀆她一回?！?/p>

段珩思量片刻，道：“你既想弄清楚，何不回趟長孫家看看。”

游園會后定國公府曾幾次下了帖子，請洛云施上門，洛云施從未回復(fù)。后又以舅母何氏之名來了拜貼，洛云施也退了回去。所以段珩勸他不妨回長孫府一趟，既能打探實情，又可以修復(fù)與母舅家的關(guān)系。

洛云施搖搖頭，“往后再說吧。”轉(zhuǎn)眼看向黑衣兩兄弟，“你們老爺既然把你們借給我，我便交給你們事做。”

“但憑大小姐吩咐。”

洛云施道：“去打探出，傅國公府幼子傅含玉，近日多出入何地?！?/p>

“是。”

“去吧，打探清楚了，便回段府復(fù)命。”

“是。”

兩人應(yīng)聲出門，靜悄悄而去。

段珩皺了皺眉，道：“你還打聽傅含玉作甚？”

洛云施起身，表示她也該走了，漫不經(jīng)心道：“他都要納妾了，我還能做什么?！?/p>

段珩無奈，傅國公府嫡子未娶妻先納妾，于日后婚姻必然不利，聽說那傅含玉自游園會后憔悴了許多，不曾想洛云施還對他有興趣……

洛云施囑咐師父好生保護(hù)方嬤嬤，說青梅有事，明日便派青杏過來照料，這才開門而出，一身男裝，身姿窈窕挺拔，大大方方從正門走了出去。

沒幾日，繼下聘之后，傅國公府又差媒人來換了云妍的庚貼，看來國公傅懷瑾認(rèn)了這門親事，便行動果決，容不得半分差池。

洛云施輕嘆一聲，和田和玉回復(fù)說，傅含玉近日日日在齊苑莊買醉，到打烊時才由小廝攙扶回府，也是十分可憐。

二叔事未了，她無人手可用，放青梅青李出去，又對其安危不甚放心。思來想去，終究收下了長孫府的帖子。

往國公府去的路上，馬車忽然停了下來，青云探頭而出，片刻回稟道：“小姐，前頭有人賣身。”

洛云施一愣，“賣身做什么？”

青云又探了探，道：“那個男人在賣武，身邊也沒旁人?！?/p>

洛云施有些好奇，也掀開窗簾看去，人群正中一個身材高大、劍眉星目的男子赤裸著右臂正在舞劍，一旁擺著塊木板，上書“看家護(hù)院、保命救人”八字，看來是個賣身求財?shù)摹?/p>

世人有賣身葬父、葬妻、救女……卻極少這般攬活的，大抵販人掮客心黑，這人又急需用錢，便走了這種最直接的路。

圍觀者眾多，各自議論品評，卻沒有應(yīng)下這樁生意的。

看出那人身手不錯，洛云施倒有了些興趣，吩咐青云下車問道：“這位壯士，你要多少錢？”

那男人見有人問價，便收了勢站定，恭敬回道：“一個月十五兩銀子?！?/p>

人群一片噓聲，不過個家丁護(hù)衛(wèi)，一個月十五兩紋銀，可是趕上朝廷命官了。

青云也覺得對方過分，她家小姐月銀才四兩，一個跑江湖賣藝的，居然開口就要十五兩！

“你有什么本事，值得這個價?！?/p>

男人一笑道：“那得看主家需要我有什么本事。”

青云不屑，正欲損他幾句，互聽馬車?yán)锟攘艘宦?，便回身上車。片刻，出來道：“我家小姐說了，前面便是臨風(fēng)閣，請壯士到酒樓一敘?！?/p>

圍觀人群炸開，不知哪家小姐這般闊綽。十五兩月銀不在話下不說，還請他去臨風(fēng)閣吃酒。

那人也有幾分驚異，很快便安下心來，收了劍跟著洛云施的馬車往臨風(fēng)閣去。

而沒走多遠(yuǎn)，馬車卻停在路邊，由青云攔住欲要詢問的他，道：“我家小姐說了，先讓我?guī)咽窟M(jìn)臨風(fēng)閣吃些東西，她需要辦的事自會吩咐，壯士若辦成了，日后每月別說十五兩，就算一百五十兩，我家小姐也給得起?！?/p>

男人半信半疑，想來要做的事定不容易，不過他并不懼，何況白吃一頓酒菜也不錯，便跟青云去了臨風(fēng)閣。

馬夫驅(qū)車往前又走了一段路，便再次停下。

大抵一刻鐘后，青云回來，掀開簾上車坐下。

“辦妥了？”

“都按小姐的吩咐辦妥了，點了一大桌子酒菜呢?！?/p>

“嗯?！?/p>

車夫一聲輕斥，馬車?yán)^續(xù)往前駛?cè)ァ?/p>

青云似有片刻遲疑，猶猶豫豫道：“小姐，我上樓時，看見逸王世子也在?！?/p>

臨風(fēng)閣是京城第一酒樓，封軒庭在那里有什么稀奇。洛云施抬眼，等待青云后話。果然，對方繼續(xù)道：“還有一個人正同世子喝酒，青云聽聲音，倒是像，像那天晚上……”

青云沒見過暮風(fēng)的相貌，但習(xí)武之人耳力過人，定然不會記錯。

洛云施點頭，逸王父子結(jié)交廣泛，暮風(fēng)是首富之子，兩人又都在嵐山書院，物以類聚把酒言歡，也沒什么不對。

青云繼續(xù)見小姐無動于衷，倒放下心來，道：“奴婢上樓時，世子還問候小姐了?！?/p>

洛云施道：“問我什么?！?/p>

“讓我代他問候小姐一聲，說小姐近日可好，游園會后回府可有得了風(fēng)寒等等。”

“你怎么說的?！?/p>

青云自得一笑，道：“奴婢說，小姐甚好，不勞世子費心?！?/p>

洛云施也笑道：“答得不錯?！?/p>

而彼時正吃著一桌山珍海味的賣身壯士，收到跑堂送來的一紙書信：

我讓你做的第一件事，便是付了這頓酒菜錢，如何？

酒剛喝到喉嚨的男人當(dāng)即愣住。

這頓酒菜，起碼兩百兩銀子……

青云問：“小姐，那人是有些猖狂，不過您為何非要戲弄他?！?/p>

洛云施繼續(xù)閉目養(yǎng)神，懶懶道：“大早上地截道賣身，分明就是沖著我來的。所謂來而不往非禮也，我戲弄他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p>

“那是誰派他來的？”

“管他是誰?！?/p>

“嗯?！?/p>

行程中不過小小插曲，主仆二人都未曾在意。巳時三刻左右，馬車便穩(wěn)穩(wěn)地停在定國公府門前。

因為提前回了帖子，門房早早迎了上來，一路進(jìn)門仿佛過年般，整個府邸彌漫了濃濃的喜悅，讓心如止水的洛云施也不禁有些動容，然而更多的是，不自在。

青云也是一般的感覺，似遇了洪水猛獸般緊緊跟在洛云施身后。

長孫府一行人已早早侯在客堂，外祖父長孫楊、舅舅長孫違昊、舅母何氏和表兄長孫嘯天，齊齊起身相迎，讓洛云施一時惶恐。

“云施見過外祖父、舅舅、舅母、表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