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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婚姻與謊言
那一晚謝林森被楊沫趕出了家門,他起初只以為她是鬧著玩,只是那之后的連續(xù)三天,他每次去她家都被拒之門外,他才終于意識到了,他又一次被這個女人甩了。
為什么呢?他對她那般的好。為什么呢?他這次明明是真感情。
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他也不是不知道的。女人,長得年輕漂亮的就愛錢,而像楊沫這樣小氣淳樸的則更愛家,所以她才會對他的那棟房子那么緊張。
他也愛家,又或者說是憧憬家。尤其是那種簡單樸實的充滿了生活味道的家,就像楊沫的小家。
他很享受每一天辛苦忙碌的工作之后,回到家時能看到一個穿著圍裙的女人為他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這一點孟憐伶做不到,她永遠(yuǎn)是高高在上的公主。
可是楊沫能做到,而且是那么自然不做作地做到。所以他需要她,離不開她,而這種依戀又漸漸地升華到了一個新的高度,以至于他只要一天見不到她都會心里慌慌的。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可她偏偏又要離開他。
為什么呢?她明明也是抗拒不了他的好的。為什么呢?她明明已經(jīng)答應(yīng)為他離開周樹彬。
她擔(dān)心孟憐伶的存在,他不是不知道的??伤惨呀?jīng)明確表態(tài)了不會娶孟,其實當(dāng)那“應(yīng)該不會”四個字說出口的時候,他自己都驚訝于自己的決斷。畢竟娶孟憐伶,曾是他多年來唯一的心愿,又或者說是執(zhí)念。
其實他抗拒的是婚姻。這種利用法律強(qiáng)制手段將兩個人綁在一起的條約,是多么的可笑與不合理。仿佛有了這本結(jié)婚證書,人人都可以為所欲為,但多數(shù)事實卻是人人都不能為所欲為。
它既不能維系原有的愛情,又不能阻止新生的愛情,自不量力。
他從小和奶奶住在一起,總是聽奶奶講爺爺當(dāng)年出外打仗的故事。奶奶十七歲就嫁給了爺爺,是家里的包辦婚姻??墒菭敔斈棠痰母星閰s很好,所以奶奶總會說他們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所以那時候的他一直都堅信著婚姻和戀愛是一回事。
后來他回到了城里,來到了爸爸媽媽身邊,卻發(fā)現(xiàn)這個家比鄉(xiāng)下的奶奶家冷清得多。父母都是干部,每天都很忙,家里的飯菜都是保姆做的。
母親是個很嚴(yán)厲刻板的人,父親則是個偏執(zhí)倔強(qiáng)的人,所以兩個人總是在為一些事情爭辯不休。年少的他曾經(jīng)問過他的父親,爸爸和媽媽是先結(jié)婚后戀愛,還是先戀愛后結(jié)婚,他的爸爸抽了一口煙之后思索著說:“是先接受組織安排,然后結(jié)婚?!?/p>
他不懂這是什么意思就問爸爸什么是接受組織安排,他爸爸笑著說長大就懂了。同樣的問題他也問了媽媽,可媽媽只是用犀利的目光瞪了以他一眼之后罵道:“一個小孩子問這些干什么?趕快寫作業(yè)去!”
他就在這樣的家里漸漸長大,漸漸地懂得了什么是接受組織安排,漸漸地看透了什么是婚姻。
他的父母在外人面前總是做出一副和諧的模樣,可是一回到家里就總是爭吵不斷。直到爺爺奶奶年紀(jì)大了,身體越來越差就被接回了他家,他才又從兩個老人的感情里尋到了一絲家的味道。
可是有一天,奶奶去了姨奶奶家玩,他在爺爺?shù)臅坷锟吹搅艘粋€女人的照片。他問爺爺這是誰,爺爺說這個是他姑姑,從未見面的在國外的姑姑。
他說他怎么從來沒聽奶奶說起過姑姑,爺爺才說因為奶奶也不知道這個姑姑的存在。這個姑姑是爺爺和別的女人生的孩子,現(xiàn)在在美國念大學(xué),很厲害的學(xué)校,叫戴維斯。爺爺要他把這個學(xué)校當(dāng)成目標(biāo)。
他于是記住了這個名字,戴維斯。后來爺爺快要去世的時候,留給他一筆錢讓他創(chuàng)業(yè),他答應(yīng)爺爺給他創(chuàng)建的公司起個很洋氣的名字,叫戴維斯。爺爺含著笑閉上了眼睛。
他的奶奶自始至終都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含義,自始至終都以為爺爺愛的是她。
爺爺走了之后奶奶回了鄉(xiāng)下老家說守靈,爸爸極力阻攔,媽媽卻默許了,于是父母的矛盾越來越大。婚姻于他的父母而言,就是一紙空文,和一個拴住彼此不讓對方活得自在的枷鎖。是反目成仇,是互相報復(fù)。
既然沒有愛,婚姻還能做什么?可既然有了愛,又要婚姻做什么?
這種對婚姻的憎恨在他得知要被強(qiáng)迫與一個陌生的農(nóng)村鄉(xiāng)姑結(jié)婚之時,達(dá)到了一個極端。
生平第一次,他抵制奶奶的決定??伤植蝗滩鸫┠莻€隱瞞了幾十年的秘密,那個讓奶奶心安理得地把那個姑娘的手交到他手上的理由,他甚至連一眼都不想多看那個女人。
明明就是個錯誤,上一輩,上上一輩,都錯了幾十年,為什么到他這卻還要繼續(xù)?而且還是跟一個土掉渣的村姑?
所以他在奶奶升天后,毫不猶豫地立刻將這個錯誤終止了。因為這個,他挨了父親一巴掌。但是他也沒有擔(dān)心,因為母親沒有說話,用沉默支持他。
他本以為他這輩子都不會再想結(jié)婚,直到孟憐伶要走,他實在想不出辦法的時候,才鋌而走險地企圖用一枚結(jié)婚戒指可恥地拴住她。
只可惜孟憐伶太過了解他了,她只是很云淡風(fēng)輕地說了句:“林森,別鬧了,你根本還不想結(jié)婚。”就飄然遠(yuǎn)去。這成了他心中的痛,所以他憋了一口氣,把娶到孟憐伶作為目標(biāo),努力了這么多年。
可是當(dāng)如今的孟憐伶有意無意地跟他談起結(jié)婚這個話題時,他又退卻了,也許是因為楊沫,也許還是因為他抗拒婚姻。
既然娶孟憐伶的這個目標(biāo)不再重要了,孟憐伶這個人似乎也不再那么重要了。他現(xiàn)在唯一想得到的,就是每天看著楊沫或開心或生氣的小模樣,有滋有味地吃上一碗她做的面。
可她卻說她想要的他給不了,難道她想要的真的是婚姻?
明明有過一次失敗的經(jīng)歷,她怎么會還想要在他身上得到婚姻?他給她房子,他給她錢,他愛她。這樣還不夠嗎?
這是人生第一次,一個女人從他的掌心溜走了兩次。可他明明已經(jīng)用力緊握,卻只空留了一手寂寞的余溫。
連續(xù)三天,楊沫都狠著心將謝林森關(guān)在門外。她告訴自己,不能心軟,不能投降。因為這次給他開了門,就意味著接下來的一生都將屈服在這個男人的影子里,默默無聞地做一個為他做飯的情人,而不是妻子。
這是一種比絕望更可悲的心情,她最后的堅持。
她不是什么精神崇高道德偉岸的圣人,她也不是那種三綱五常的貞潔烈婦。她只是一個普通的小女人,抱著一個最最正常最最渺小的愿望,結(jié)婚生子。
她愛錢,愛房子,如果有車也會愛車,如果給她更多的物質(zhì)財富她也一樣會愛不釋手。要愛情不要面包的蠢事情,她不會做。
可這并不代表她愿意為了這些會去犧牲自己生活的目標(biāo)。所以當(dāng)這個男人承諾了她如此多的東西卻惟獨不能承諾婚姻的時候,她也只能選擇退出。
其實或許她本來就不該奢望那么多,尤其是從謝林森身上??伤幌氘?dāng)一個正常的女人,只要能和世界上千千萬萬的女人一樣就夠了,明明已經(jīng)活得那么卑微。
于是這一次,她的心是如此堅定。不怨天,不尤人,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決定。既然是自己拿了刀子捅自己,她連喊疼的資格都沒有了。
竟然沒有再流淚。也許經(jīng)過了上一次的分手,她的心臟已經(jīng)被磨練的刀槍不入了。反倒經(jīng)常一個人傻笑,笑自己真沒出息,反反復(fù)復(fù)地就栽倒在這一個男人手上了。她生活里一切的不正常,都是由這個男人引起的,這都是幾輩子的孽債?
就是呼吸困難,胸悶,有時候還惡心。所以晚上總是失眠,然后又一個人坐在床頭,咕嘟嘟地灌白開水。腦子里卻總是空蕩蕩的,記憶力也嚴(yán)重下降了似的。
有一天晚上她好不容易睡著了做了個夢,可醒來的時候卻什么都不記得了??赡莻€夢的痕跡卻特別清楚,那種身臨其境卻又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的感覺十分痛苦,她拼命想,拼命想,卻依舊什么也想不起。
早上起來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覺得見到了游魂,于是想著什么時候得去找個什么廟一類的拜拜,去去晦氣。進(jìn)而想起了中元節(jié)還有一個月就快到了,她或許應(yīng)該去給謝奶奶燒點紙錢。但是她的腦子終究是有點暈乎的,如果不是梁水仙提醒,她是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中元節(jié)之前還有個更近的節(jié)日,七夕。
她笑著跟梁水仙說自己從來沒過過七夕,國外的二月十四也是一樣沒玩過。梁水仙瞪大了眼睛,忽閃著假睫毛,難以置信地拍了拍桌子,替她不平道:“那今年說什么也得過一個,不是都有男朋友了嗎?”
男朋友。她的頭又痛了,和小周已經(jīng)有快一周沒有聯(lián)系,她卻完全沒有想起這回事。自從那三天晚上被她拒之門外以后,謝林森也沒再出現(xiàn)過。于是她的時間好像被定格了似的,怎么都走不出去了,每天就像個行尸走肉一樣上班,下班,回家。
王大帥和陳松都發(fā)現(xiàn)了她的異常,可是礙于現(xiàn)在是橘戀和妙緣兩家火拼的關(guān)鍵時刻,他們也實在沒時間仔細(xì)關(guān)注楊沫小姐的私人情緒,畢竟要以大局為重。
好在楊沫人雖然蔫,工作還是依然認(rèn)真地在做,這種在公司大義面前舍棄小我的無私精神也深深地鼓舞了她的同仁。這一段時間美仁公司的營銷策略偏向了校園的小活動。
雖然是小活動,可覆蓋面廣,密集度高,收效也還算不錯。楊沫每天一到下午就奔去各個校園組織活動,又混在了學(xué)生堆里成了孩子王,樂此不疲。
她用一個真空的罐子把自己的大腦封閉了一大半,只留下工作的部分。就和拔火罐一樣,所有的情緒都被抽在了一個小罐子里,然后在外人看不到的衣領(lǐng)子下面,是一個個褪不去的紫紅印子。
所有的行動都表現(xiàn)得十分正常,她很滿意,覺得這樣自己就和過去的自己一樣。就是呼吸困難,總覺得喘不過起來。每次吸氣太過用力的時候,就會覺得鼻頭酸酸的,這時她就不得不再用力地皺一皺鼻梁才能緩過來。
匆匆忙忙又過了一周,她接到了小周的短信。依舊是熱情洋溢的文字:“小沫,你這些天過得好嗎?我好想你,咱們今晚一起吃飯吧?!?/p>
她想了一下便回復(fù)了一個字“好”。
有些事逃是逃不過的,她總歸是要把該坦白的都坦白了。
約在他們常去的那家麻辣香鍋。小周看上去依然陽光開朗,見到楊沫,兩只眼睛里迸射出激動的光。
“小沫!我總算見到你了!”他伸出手去拉住她的手。
溫暖的手,卻讓楊沫的手顫了一下。
“你最近很忙吧?我看你們上報的推廣記錄,這些天每天都去一所學(xué)校定點,太不容易了!”小周微笑著說,“看你這么憔悴的,肯定累壞了吧,臉色怎么這么差?”
楊沫點頭,“確實挺累的,不過你也一樣吧?”
“嗨,我沒事兒。非常時期嘛,謝總都每天不離開辦公室了?!毙≈芎┬Φ?。
謝林森。再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楊沫明白了什么叫做恍如隔世。
楊沫喝了一口可樂,感覺有幾個泡泡從胃里冒了出來,到嗓子眼那里又破掉,借此機(jī)會長長舒了口氣。然后目光直視著小周,神情認(rèn)真地說:“周樹彬,我有話要跟你說,你能聽我說嗎?”
小周也神色嚴(yán)肅地點頭,“你說吧,我聽著。”
楊沫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后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咱們分手吧,我做了對不起你的事,對不起。”
說完了就屏住呼吸,目光一動不動地盯著小周的反應(yīng)。她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就算現(xiàn)在小周拿起桌上的麻辣香鍋倒在她頭上,她也絕不會躲。
小周的表情卻格外平靜,目光也定格了一樣,看不出一點喜怒哀樂。沉默了許久,他才終于開口道:“是謝總吧?”
楊沫大大地吃了一驚。說不出話來,只好沉默地點點頭。
小周嘴角咧出一個苦澀的弧度,“其實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你和謝總的關(guān)系不正常。”
“為什么?”她以為他們隱藏得很好。
“還記得咱們和謝總孟小姐一起吃飯那次嗎?謝總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樣,而你卻一直跟他置氣似的,我就坐你邊上還能發(fā)現(xiàn)不了?”
“還有那次在飯店,你在走廊和謝總說話被我撞見,我就更加覺得你們之間有事。后來你給我送飯……謝總是追著你出去吧?你們后來……”小周說不下去了,拿起杯子咕嘟嘟地喝了大半杯的可樂。
原來小周陽光開朗的外表下,藏著一顆如此纖細(xì)敏感的心。
楊沫拿了一張紙巾遞給小周,“對不起,這一切都是我的問題,我欺騙了你,你想怎么懲罰我都行。”
小周接過紙巾擦了把臉,“楊沫,你告訴我,你和謝總之間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我不信你會為了錢和他在一起背叛我,我也不信謝總會因為你背叛孟小姐?!?/p>
楊沫看著這樣的小周,刻意封閉了多日的情緒瞬間就崩潰了。她不知道該從何講起,卻又不得不說。她沒有權(quán)利再拒絕小周的任何要求,所以決定把化膿的傷口都扒開,將那個疼痛一點一點地擠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