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衫薄

元錦十一年，春寒料峭。

新歲遺留的炮竹碎片尚未掃盡，檐上薄雪消融，滴滴敲著梅枝。

周春白將饅頭送上蒸籠，熱氣騰騰中，她瞧見雪團(tuán)子一樣的女孩兒趴在灶邊，眼巴巴看著蒸籠。

春白摸摸她的腦袋，笑道：“寶兒乖，等會(huì)兒就能吃了。”

寶兒邁著小短腿，搖搖擺擺跑到她身邊，奶聲奶氣道：“娘親，抱抱。”

周春白舉起雙手，示意她看手上的面粉，道：“等娘親洗手好不好呀？”

忽然，一雙大手從身后將寶兒抱起來。

周春白一愣，抬頭看去。男子一身素衣，目若琉璃，干凈通透。

寶兒歡喜叫道：“爹爹！”

周春白笑問：“扶玉，今日怎么回來得早了？”

溫扶玉親昵蹭了蹭寶兒的小臉兒，溫聲回道：“聽聞來了京官，縣令忙著設(shè)宴款待，便叫我等提早下值了?！?/p>

他將寶兒放在一旁的秋千上，走到她身邊盛粥。

“京官？”周春白依在他身邊，好奇問，“缶縣偏僻，何以無緣無故來了京官？”

溫扶玉任由她挨著，溫柔耐心回道：“我聽聞，上月末，小鑲山挖出了礦脈，可能是金礦。興許是因?yàn)檫@個(gè)?！?/p>

周春白兩眼一亮：“金礦？那我去拾金子?！?/p>

溫扶玉知道妻子是在玩笑，將她腰肢一抱，往上一掂，叫她坐在一旁的桌案上。

他俯身湊近她，唇邊笑意深深：“那我為夫人背籮筐?！?/p>

寶兒在不遠(yuǎn)處捂著眼，喊道：“爹爹，我餓啦，能不能吃飯了呀？”

周春白推開溫扶玉，道：“我也餓了?！?/p>

溫扶玉淺淺一笑，端起粥與小菜往院中小方桌走去。

“開飯咯，寶兒！”

一家人細(xì)細(xì)碎碎的交談聲飄過院墻，流進(jìn)馬車中。

那馬車金頂錦繡，玉窗銀框，可謂招搖至極。

珠簾掀起，男子一身鮮紅衣袍，在昏暗的車內(nèi)，像披了滿身濃稠的血色。

他手持玉珠，修長的手指輕輕捻動(dòng)圓潤的珠子，漫不經(jīng)心。

蘇羅星靜默陪了許久，并不知督主在聽什么。

這一家三口，無非在談?wù)撔┎衩子望}，有什么重要訊息值得督主親自來查？

蘇羅星思索了許久，想不明白。

“督主，赴宴的時(shí)辰到了?！碧K羅星眼見著天色越來越晚，出聲提醒。

凌知光置若罔聞。

蘇羅星不敢再說什么，只能陪他等，一邊又派人去給縣令送信，延遲今晚的宴席。

終于，那一家人吃完了飯，凌知光也開口了：“回吧?！?/p>

蘇羅星忙應(yīng)道：“是?！?/p>

馬車駛離溫家時(shí)，蘇羅星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見那家女主人出門潑水。

他的目力向來很好，記憶也是。只一眼，他便確認(rèn)，那女主人正是督主房中掛著的畫像上的女子。

蘇羅星心中一驚。

——

翌日，春白上街置辦上元所需物什時(shí)，果然聽見了許多金礦的議論。

缶縣乃邊陲小縣，素來貧苦，忽然出現(xiàn)一條金脈，怎能叫人不興奮。便是附近縣城的人也來了不少。

可是京官既然來了，這條金脈便歸了朝廷，百姓是分不到羹的。

春白沒有多想，替寶兒買了一只兔子燈，叫她提著玩兒，隨后低頭去挑選布匹，想為溫扶玉裁制春衣。

五年前，她從東宮假死脫身，正巧遇見羽州水災(zāi)。逃難的路上，她救了溫扶玉。

世道混亂，他二人相互扶持，一路逃到缶縣，在此地安家。

周春白父母雙喪后，在權(quán)勢(shì)斗爭(zhēng)中浮沉數(shù)十載，最終死于最親近的太子手中，可謂六親緣薄。除了前世在香柳樓遙遙一見的那位彈琴少年郎，周春白不曾對(duì)什么男子動(dòng)過心。

但溫扶玉的出現(xiàn)，時(shí)機(jī)合適。他才貌雙全，又待她極好，日久生情，她并非草木。

就這樣，她與他在鄉(xiāng)里耆老的主持下，結(jié)發(fā)為夫妻。一年后便有了寶兒。

溫扶玉如今是縣衙里一位主簿。春白手巧，平日里做女工也能補(bǔ)貼家用。寶兒更是乖巧聰慧，是二人的心尖寵。

幾年來，一家三口的日子不算富裕，但也溫暖平安。

周春白替丈夫挑了一匹水青的料子，剛要回頭喚寶兒，卻發(fā)現(xiàn)孩子不見了。

她腦內(nèi)霎時(shí)一空，隨后立刻喊起來：“寶兒！”

焦急與恐懼爬上心頭，她在熙攘人群中擠著。

“寶兒！”

“寶兒！”

她往前尋著，匆忙間撞上一人，她一時(shí)沒站穩(wěn)，向后倒去。

忽來一陣檀香凈氣，一只手扶住了她，衣料輕薄，清冷如雪。

“夫人，小心?！蹦凶勇曇羟迩澹玢鲢錾饺?。

她回眸，剛要道謝，猝不及防看見了那張臉。

五年不見，他的五官越發(fā)深邃，眉眼利如碎瓷，帶著雌雄莫辨的俊美。

凌知光看見她的時(shí)候，面上似乎也劃過一抹意外，隨后恢復(fù)淺淺的笑。

周春白退后半步，低下頭匆匆道謝：“多謝。”

她轉(zhuǎn)身就要走。她不知道凌知光為何會(huì)出現(xiàn)在缶縣，也不確定他是否認(rèn)出了自己，只能先離開他的視線。

“夫人留步?！绷柚獾?，“夫人是在找孩子么？在下方才撿到一個(gè)女孩兒，說是與家人走散了?！?/p>

周春白腳步一頓，慌忙回身拽住他的衣袖問：“她在哪里？”

凌知光垂眸看了一眼她扯住他衣服的手。周春白意識(shí)到失儀，連忙松開。

他道：“孩子說餓了，在下便先讓人帶她去吃些東西。請(qǐng)夫人隨我來。”

周春白不知道凌知光說的是真是假，但事關(guān)寶兒，她只能咬著牙跟上他的腳步。

跟在他身后，她才發(fā)現(xiàn)，少年長成大人，個(gè)頭竄了不少，比她足足高了一個(gè)頭。

抵達(dá)食肆?xí)r，她果然瞧見了吃得肚皮滾圓的寶兒。她沖上去抱住孩子：“寶兒，寶兒，嚇?biāo)滥镉H了?！?/p>

寶兒似乎還沒意識(shí)到發(fā)生了什么，樂呵呵舉著糕點(diǎn)：“娘親，好吃?！?/p>

周春白抱著寶兒，回身對(duì)凌知光道：“今日大恩，銘記于心?！?/p>

凌知光莞爾，抬手扶起她。周春白對(duì)他的觸碰卻有些僵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