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糖一晚霞（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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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如黛京城長大，加上性子野，京都周遭能去的、不能去的，也都逛了個遍。

但她從不知京郊還有一座隱秘的園林，坐落竹海盡頭。

園內(nèi)造景不輸皇家，整體分為兩半，前半亭臺樓閣，錯落有致，后半段卻是竹海的延伸。

竹海間，各色美男子皆身著白衣，地上鋪了席子，美男們?nèi)齼蓛?，席地而坐，手邊擺著小幾書案，瓜果香茶齊備，彼此暢談。

素白與翠綠交映，美人如畫。

白如黛狠狠愣住了，懷疑天子帶她來了翠華樓分店。

腳下石子路分為兩條，蕭入云在岔口站定，看向周悔。

周悔會意，對白如黛道：“跟我走。”

白如黛爽快跟上他，回頭，見那名仆人引著蕭入云走向園內(nèi)竹海。

最近的美男發(fā)現(xiàn)了蕭入云，驚喜吆喝一聲，其余人紛紛抬頭，歡喜地聚攏過來，將天子包圍，拉進(jìn)了竹林深處。

目睹此景，白如黛心情復(fù)雜。

她問周悔：“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周悔：“慧園?！?/p>

白如黛：“……謝謝，我識字。我是問……算了?！?/p>

天子不近女色的原因這不就找到了嗎！

白如黛決定尊重并祝福。

周悔看著她，“你以為這是陛下的園子？”

白如黛：“不然呢？”

除了天子，誰有這么大手筆。

太后和朝臣們的期盼大概要落空，天子不是不愛后宮佳麗三千，他愛的只是與眾不同。

太后的螽斯屏風(fēng)算是白送了。

周悔：“慧園的主人是李夫人。”

“李？”白如黛愣了愣，喃喃自語，“今日捅了姓李的窩了?！?/p>

周悔：“其實(shí)，我也有個姓李的長輩?！?/p>

白如黛：“……”

白如黛：“那……恭喜你？”

周悔噗嗤笑了出來，笑完正色道：“此處時常舉辦雅集，京都的文人墨客皆可來參加?！?/p>

“你說那些人是讀書人？”

“不像嗎？”

“像嗎？”

周悔：“……”

周悔：“李夫人定的規(guī)矩，想入此園，除了滿腹經(jīng)綸，還需滿足三個條件。”

白如黛豎起耳朵。

周悔：“一要年輕貌美，二要年輕貌美、三要年輕貌美?！?/p>

“……”白如黛艱難咽了咽口水，“那我的夫君他……也是憑美色進(jìn)來的？”

“他不是，”周悔嚴(yán)肅道，“他是憑借裙帶關(guān)系?！?/p>

白如黛：“……”

更糟糕好嗎？！

敢情李月階的“李”不是李慎的“李”，而是李夫人的“李”！

白如黛：“這些讀書人匯聚在此，都做些什么？”

周悔：“論議時政，抨擊君主和朝臣。”

“啥？”

“簡單來說，就是罵陛下，還有你爹?！?/p>

“罵我爹無關(guān)緊要，”白如黛道，“我驚訝是因?yàn)椴幻靼?，陛下竟有此等愛好，沒事喜歡聽別人當(dāng)面罵自己。”

周悔看她一眼。

“也不全然是罵人。這些人多淳樸赤誠，不懂得拐彎抹角，且學(xué)識深厚，對天下事的眼光犀利，常有不同于朝臣的視角與見解?！?/p>

白如黛：“哦，陛下是來聽真話的。”

周悔點(diǎn)頭，再次看她一眼，意有所指，“陛下就喜歡聽真話。”

白如黛沒接收到他的眼神，她的目光被路盡頭的人吸引了過去。

假山奇石，懸瀑潺潺，石上有亭，名曰“竹心”，一白衣女子亭中憑欄而坐，溫笑著朝她望過來。

想必就是周悔口中的“李夫人”了。

周悔遙遠(yuǎn)行了個禮，態(tài)度跟面對天子時一樣恭敬，繼而立在假山石階下，讓白如黛自己上去。

山頂清風(fēng)裊裊，女子衣發(fā)隨風(fēng)而動。離得近了，白如黛才發(fā)現(xiàn)，雖然保養(yǎng)得宜，還是能從她臉上看出歲月的痕跡。

尤其那雙眼睛，仿佛飽經(jīng)滄桑，慈悲而幽邃。

白如黛還發(fā)現(xiàn)，天子的眼睛跟這雙十足相像。

白如黛行禮道：“見過夫人?！?/p>

“不必拘禮?！崩罘蛉伺e手投足端莊大氣，氣韻跟素太后有些相似。

但素太后是高貴典雅，時刻與人隔著疏離，這位則是平易近人。

她以看小羊羔的目光看著白如黛，“云兒是不是沒跟你說過我的身份？”

云兒……

白如黛不明所以。

李夫人：“按照輩分，我是他姑姑，你也該跟著他叫我一聲姑姑?！?/p>

白如黛眼睛一下子瞪大了，“您、您是……”

普天之下，能讓當(dāng)今天子稱一聲“姑姑”的人，僅有兩位。

一位是李慎的母親平陵公主，另一位便是先帝一母同胞的妹妹。

但是這怎么可能呢？

二十年前，蕭氏皇族出了樁逸聞，當(dāng)時天子的妹妹昭陽長公主，突然愛上了一個和尚。

自然，那和尚長得美貌絕倫，但他終歸是個和尚，且他不愛公主。

昭陽長公主卻非強(qiáng)迫他還俗，要跟那和尚成親，甚至想拉著人家私奔。

這件事鬧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最終，為了皇家顏面，先帝賜了那和尚一杯毒酒。

孰料昭陽長公主性烈，竟也跟著跳崖自盡。

此事過了許久，才漸漸平息，直至無人提起。

而今，傳說中早已死去的“傳奇”本人，活生生坐在白如黛眼前。

白如黛恍惚記起，“傳奇”的另一位主角，俗家正是姓李。

“過來坐，”昭陽長公主一眼看穿了白如黛，道：“無需驚訝，眾所周知，動輒詐尸是皇族中人的必備本事?！?/p>

白如黛坐在她對面，干笑：“夫人您真會說笑?！?/p>

“叫姑姑?！?/p>

“……姑姑?！?/p>

“乖，”昭陽長公主伸手在她臉上捏了一把，手感好得不得了，“年輕就是好，跟云兒認(rèn)識多久了？”

白如黛：“前后加起來，五天?！?/p>

“有過夫妻之實(shí)了嗎？”

白如黛：“……”

昭陽長公主：“看來是沒有了，是你的問題，還是云兒不行？”

“……”白如黛很想鉆到桌子底下去。

昭陽長公主：“想睡他嗎？我教你呀?！?/p>

白如黛鉆到桌子底下去了。

昭陽長公主跟著鉆進(jìn)來，親昵摟住白如黛。

“害羞個什么勁兒，你不是貴妃嗎？趁云兒還沒變成六親不認(rèn)的冷血怪，你趕緊生個長子出來。

“母憑子貴晉升皇后，哪天興致上來殺了云兒，你就是太后。”

白如黛：“……”

白如黛笑不出來了，想哭，“陛、陛下不會變成冷血怪的?！?/p>

“那可說不準(zhǔn)，”昭陽長公主笑吟吟，“蕭氏沒有正常人，他眼下不瘋，只因還沒到歲數(shù)，相信我，越早睡他對你越有利?！?/p>

白如黛只覺身側(cè)貼了位魔鬼，“謝姑姑教誨，黛黛謹(jǐn)記在心?！?/p>

昭陽在她臉上又捏了捏，這才放過了她，起身坐正，道：“既然沒睡過，你是用什么俘獲了云兒的芳心？”

俘……芳……

白如黛從桌底爬起來，扒著石桌邊緣，一雙眼睛露出桌面，“我沒俘獲。”

昭陽長公主卻是看著她這副模樣，滿意點(diǎn)頭，“我懂了。”

“……”白如黛一腦門問號。

“難怪進(jìn)宮的人這么多，他卻唯獨(dú)信任你一個?！?/p>

白如黛覺得她定然誤會了什么，澄清道：

“陛下肯帶我來這里，是因?yàn)閯e無選擇。有一次他出宮被我撞見了，我不小心知道了他經(jīng)常出宮的秘密，所以……”

“別無選擇？”昭陽長公主憐愛地看著她，“咱們這位陛下心思縝密，行事永遠(yuǎn)留有余地，不存在別無選擇。

“你只要露出一絲對他不利的苗頭，他早殺你滅口了。”

白如黛咬唇，不吭聲。

心中清楚，她撞破天子私自離宮，而沒有被滅口，只因?yàn)樗前锥Y明。

她若是個無名小卒，這會子墳頭的草都夠喂牛了。

但這位昭陽長公主似乎聽不進(jìn)解釋，固執(zhí)地認(rèn)為，她在天子眼中是特殊的。

她也懶得解釋了。

“不過，”昭陽長公主的神色正經(jīng)幾分，“云兒此次帶你來，是因?yàn)槲业牧硪粋€身份?！?/p>

說話間，她掀開桌上一只狹長的盒子，露出里頭的瓶瓶罐罐，和三四排銀針。

“小乖乖，你有所不知，我與蒼婆婆決裂之前，可是她的得意弟子?！?/p>

“蒼婆婆的弟子？”白如黛確實(shí)不知，驚異道，“那您豈不是朱神醫(yī)的師姐？”

“你說朱玄素嗎？”昭陽長公主笑道，“她這人假清高，我煩死她了，從不與她來往?！?/p>

白如黛心說，只怕她們都以為你已不在人世，頂多逢年過節(jié)給你上一上墳，談什么來往。

昭陽長公主抽出一根銀針，“接下來我教你的每一步，你都要記好?！?/p>

白如黛：“……”

這位憑空出現(xiàn)的長輩突如其來要授她醫(yī)術(shù)，白如黛毫無準(zhǔn)備，“為什么？是陛下的授意嗎？”

他帶她來這里，是為了讓她學(xué)扎針？

技多不壓身，學(xué)了不要緊，她許諾了天子，愿意為他做任何事。

問題是，學(xué)了以后……扎誰？

她有種不好的預(yù)感，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這個問題問出來。

果然，得到的答案是——

“自然是扎云兒，別人沒有此等福分?！?/p>

昭陽長公主樂呵呵。

“所以你要仔細(xì)了，人體穴位眾多，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弄不好你就是弒君?！?/p>

白如黛：“……”

昭陽長公主補(bǔ)一句：“凡事有弊有利，等你學(xué)成了，將來想當(dāng)太后時就故意手抖，定能得償所愿。”

白如黛又鉆了桌底。

她需要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