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孔錦頤拿著未來公公傾囊相助的大把鈔票登上了開往英吉利的客輪。從暈船開始，她的留洋生涯注定不太平。果不其然，當(dāng)這位大小姐帶著一紙克萊登大學(xué)的假文憑回到孔家時得到了兩個消息：好消息是未婚夫客死他鄉(xiāng)，壞消息是家里請了一位洋管家。

傳信人是父親孔宣盛。這位中草藥大家祖上是如何風(fēng)光，如今口號就喊得如何響亮。此時此刻他穿著一身款式不再時興的西裝，卻仍難掩驕傲地向管家介紹學(xué)成歸來的大女兒。

做賊心虛的假畢業(yè)生看著面前黃皮膚黑眼睛的東方面孔終于松了口氣，嫻熟地如三年前那般扮演著端莊的新式閨秀。

“您好聲聲小姐，我是鐘行舟。按照老爺?shù)姆愿溃院竽拇笮∈乱擞晌邑?fù)責(zé)?！?/p>

一個禮節(jié)性的握手，他那雙寬厚的手掌很快離開了這位新式閨秀的白手套。

“你們怎么不用英語對話？讓我聽聽?！?/p>

孔錦頤尷尬地笑了一下，她不敢拿自己半吊子的口語班門弄斧，便朝旁邊自小伺候她的下人素玉使了個眼色，哄著父親去試她從伯明翰帶回來的西裝。

此時只剩主仆在房間，鐘行舟自覺退到門邊，嘴角掛著一個得體的弧度，卻并沒有要開始話題的意思。

孔錦頤坐在床邊，屋內(nèi)的一切都是舊的，只有眼前這個陌生人是新的。她打量著他那身款式新得意外的西裝和惹眼的懷表，視線上移，他的眼睛像是波瀾不驚的湖。

無意間的對視讓孔錦頤先開口挑起話題：“我聽他們說你也留過學(xué)？”

“嗯。聲聲小姐您是在伯明翰讀工科？”

“文學(xué)?！彼⒅菈K懷表，想到教授中世紀(jì)文學(xué)的教授也有這么一塊懷表，不過在最后一堂課上氣得摔碎了。

“哦？您是在哪所學(xué)府？”

“克萊登?！彼鹕碚甄R子整理頭飾以掩飾心虛，又補(bǔ)充道，“可能您沒怎么聽過這所學(xué)校，里面中國人比外國人都多?！?/p>

他頓了頓，只是道：“您直接叫鐘某名字就好?！?/p>

見對方只是糾正稱呼沒有起疑，孔錦頤立刻放下心來，重新坐回床邊：“你剛來就知道府里都叫我聲聲小姐了？我還以為我不在的時候他們也會叫我名字?！?/p>

男人道：“雖然鐘某來府里的時間不長，但您是被老爺常常掛在嘴邊的孩子，旁人也說老爺對您寵愛有加，都很尊敬您?！?/p>

孔錦頤心里撇了下嘴，這管家油腔滑調(diào)的，她從小到大自由散漫慣了，能不知道下人們在背后怎么評價自己嗎？

她不想繼續(xù)這么掃興的話題，開口自說自答道：“你有去過德國嗎？新柏林區(qū)的房屋特別好看，比伯明翰那些煙囪房漂亮多了。街道上那些小咖啡館全有毛氈，倫敦路邊破破爛爛的鐵椅咖啡館真是小巫見大巫?！?/p>

德國戰(zhàn)敗后馬克飛速貶值?？族\頤和另一個窮學(xué)生在德國六個城市瘋玩六個星期，王公貴族般的消遣卻只花掉12美元。這場瘋狂的逃學(xué)也成為她修不夠?qū)W分只能造假文憑的導(dǎo)火索。

鐘管家的表情顯然沒親眼見過這樣的“戰(zhàn)爭財(cái)”，但他一直很溫柔地點(diǎn)頭微笑，這讓孔錦頤先入為主地認(rèn)為他這種老實(shí)好騙的俊朗男人很適合作為傾聽者。

“但是我特別討厭德國人，刻板無聊，當(dāng)然，更討厭中國男人男尊女卑自以為是那一套。憑什么他們見面問好都是周生陳生李生的，到我這里就是孔小姐錦頤小姐，我偏偏要他們叫我孔聲（生）。”孔錦頤忽然意識到這些話題好像不適合和第一次見面的人討論，忙補(bǔ)充，“鐘管家，你能不能當(dāng)沒聽到？”

鐘行舟微微點(diǎn)了下頭表示默許，巧妙地轉(zhuǎn)了話題：“聲聲小姐，根據(jù)老爺?shù)闹甘?，接下來會為您安排一些舞會，還有和大少爺一起學(xué)習(xí)打理藥鋪......為日后訂婚做準(zhǔn)備。”

“那個晏如豐不是去世了嗎？”孔錦頤疑惑，“這么快就物色好新的有錢人了？”

“......有一些備選，但還要看您的心意?！?/p>

“不想聽，不許說?！笨族\頤不耐煩地拎起前襟扇了扇風(fēng)，又很快意識到不雅，匆匆放下，“呃......我在車站看到有人發(fā)傳單，望城女學(xué)要開課了?？稍谡欣蠋?？”

還沒等到管家的回答，卻聽到孔宣盛的腳步越發(fā)清晰，孔錦頤立刻回避了找營生這個話題，起身站到鐘行舟身后一起迎接孔宣盛。

“怎么樣？”

“很合身。”孔錦頤道，“我也帶了大哥二哥的，肯定沒有您穿這么板板正正?！?/p>

“哈哈，我問你們聊得怎么樣？”

“還不錯?！辩娦兄鄣哪抗馔断蚩族\頤，“說來巧合，我和大小姐還是克萊登大學(xué)的校友，怪不得覺得一見如故?！?/p>

回答的對象是孔宣盛，但狡黠的眼睛和突然變得討人厭的笑容卻始終針對著孔錦頤，好像是一道銳利的鋒芒，盯得孔錦頤心里一顫。

什么？

校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