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喜歡南胥人

我活了下來？

我?guī)缀醪桓蚁嘈牛以谝粋€幾乎不可能生還的絕境之中活了下來。但我卻絲毫沒有劫后余生的喜悅，緊張的神經(jīng)放松之后，是茫然和絕望。

何素龍投降了，意味著最后一塊屬于南胥的土地也不復存在，再怎么自欺欺人，南胥的氣數(shù)，已然盡了。

支撐我走到現(xiàn)在的目標灰飛煙滅了，我還能做什么呢？茍且偷生。渾渾噩噩嗎？那么我又為何從破國之日撐到現(xiàn)在呢，僅僅是為了以一種更殘酷的方式慘死嗎——要知道，一個讓人膽寒的危機就在眼前，我，并不會制瓷。

年少的時候，知秋為了讓我知道瓷器來之不易，曾經(jīng)帶我去瓷窯一遍一遍的看著瓷器制造的過程，我因而熟識了許多制瓷的知識，但是，這并不代表我真的有本事從無到有的重建南胥的瓷業(yè)，宸冬早晚會知道，我在騙他。

那時候我該怎么辦？

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營帳的門被掀開了，那個副官進來，扔給我一件略厚實些的衣服，道：“這個給你，好好伺候?qū)④姟！?/p>

我連忙喊住他道：“軍爺您等等，我有些事想請教您。”

他是個四十幾歲的中年人，有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在這樣的眼睛面前，任何偽裝都是多余的，我小心的說：“軍爺，我知道，我什么都不該問，但我和弟弟相依為命才走到了現(xiàn)在，您能不能可憐可憐我，告訴我一下，那葛老兒到底是做什么的？我弟弟……還能活下去嗎？”

“哦，這你不必擔心，葛老兒是咱們軍營的格魯?！彼娢颐曰?，想了想就說：“就安置傷員的，懂嗎？”

我那時并不知道格魯?shù)囊馑?，理解成了軍醫(yī)，還舒了口氣，副官突然問我：“你十幾了？”

“今年剛滿十六?！?/p>

他嘆了口氣，聲音有些低落，說：“我們家小閨女怕是也這么大了，也不知道在家有沒有人欺負她。”

再抬起頭，他又是一雙銳利的眼睛，卻多說了幾句提點我：“將軍喜怒無常，早年征戰(zhàn)落下了病根，夜里總是睡不著覺，越睡不著越是暴躁，有一次半夜無緣無故的殺了十幾個人，你瞧他翻來覆去的，就躲遠點?！?/p>

我點點頭，他又寬慰我道：“其實也沒什么，將軍喜歡南胥人，你好好服侍，說不定有大造化?！?/p>

“喜歡南胥人？”

“我猜的，要不然也不能讓你近身伺候，大王像他這么大的時候，孩子都生幾個了，他呢，族里的女人看都不看一眼?！彼馕堵曢L的看著我：“將軍嘴上不說，我覺著，他就是喜歡南胥女人?！?/p>

我裝作害羞的低下頭，腦子卻在飛快的轉(zhuǎn)，有些什么東西在心中蠢蠢欲動。

副官站起來，道：“我話已經(jīng)說得太多，該走了，過幾日和大王的軍隊會師，有的是事忙活?！?/p>

“……什么？”

我瞪大了眼睛，他莫名其妙的看著我，又重復了一遍：“過幾日，我們就要覲見大王了?！?/p>

北王丹蚩。

一些我刻意遺忘的畫面出現(xiàn)在腦海里，野獸般的瞳仁，狂笑不止的男人，知秋顫抖的手指，順著腿流淌的鮮血。

我仍未知道夏挽為什么會奇跡般的答對問題，但是我卻在那一刻明白了為什么我們能在接二連三的絕境中，奇跡般的活下來。

丹蚩還好好地活著，我怎么能死呢？

副官離開后，我準備了一套無懈可擊的說辭，惴惴不安的等著宸冬回來，這一等就等到了半夜，營帳的外面才傳來嘈雜的聲音。

宸冬走進來，后面兩個副官壓著一個五花大綁的北乾士兵，尚不服的掙扎著，破口大罵：“老子跟著大王的時候！想殺誰就殺誰！想睡多少女人睡多少女人……”

話還沒說完，副官一腳踹在他臉上，他倒在地上，痛苦的抽搐著。

門是大開的，這意味著所有的士兵，都能聽到看到這一切。

宸冬把玩著一把匕首，低頭看著他，道：“我與何素龍約定，林南降了，北乾兵必不傷林南百姓一根毫毛，你覺得我的軍令是在同你玩笑？”

“大皇子我知錯了！我沒有那個意思，我就是一時蒙了心竅了！求求你……”

宸冬面無表情的抬起他的下巴，道：“你跟了我三個月，還不知道該叫我什么？”

“不是……將軍……”

他的手一動，那個人的下巴就脫節(jié)開來，只能干張著嘴發(fā)出恐懼的哀嚎，手起刀落，隨著一聲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那個人的舌頭落在地上，整個嘴都變成一片血污。

副官接過刀，第二刀割掉他的耳朵，然后是第三刀、第四刀……

那樣的高大壯實的男人，就在我眼前，變成了一具血肉模糊的白骨。

“我不管你們之前是叔父的兵，還是大王的兵……”他慢條斯理的把玩著手中的刀：“在我的軍營里，不聽我命者，死?！?/p>

那人已經(jīng)不能說話了，發(fā)抖著拼命點頭。

一時間，營帳里一片死寂，宸冬隨手把手中刀當啷一聲扔在地上，道：“把他掛在門口，免得一些老兵健忘，我要歇息了。”

“是！”

兩個副官把那個已經(jīng)血肉模糊的人拖了出去，門終于關(guān)上了，宸冬轉(zhuǎn)過頭，愣了一下才反應(yīng)過來：“哦，是你。”

我應(yīng)了一聲，走過去幫他脫去鎧甲，擰了熱毛巾為他擦拭頭臉，他一邊擦一邊皺著眉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周小溪。”

“你不怕我？”

滿屋子讓人幾欲嘔吐的血腥味之中，他看著我，炭火映亮了他的眼睛，越發(fā)像是一只野獸，我強忍住身體的顫栗，低頭笑著說：“我很怕將軍，但將軍收留了我和弟弟，是好人?！?/p>

“嗯?！?/p>

他把那把刀隨意的扔在床上，然后把我拉在他的腿上，手從我衣襟伸進去揉捏，他的手是涼的，帶著老繭，雖然知道早晚有這么一遭，我還是忍不住顫栗起來。

“南胥女人真是他媽的……”他在我耳邊說，手上的力道又重了。

我實在控制不住，滿眼都是淚水，不是因為屈辱，而是因為疼，他的力氣太大了。

他突然停下了動作，道：“你不愿意？”

“我愿意伺候?qū)④?，就是，太疼了。?/p>

他把手抽出來，躺在了另外一邊。

“是你太小了?！彼肓讼?，又補充了一句：“年齡小?！?/p>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么。

“沒意思，睡吧。”

那張行軍床很小，我們不得不緊緊貼在一起，他身上血和鐵的氣味讓我覺得害怕，但是天太冷了，他身上很暖。

我睡不著，也不敢動，他也沒有睡著，我想起他的失眠癥，越發(fā)覺得怕起來。

他卻突然開口道：“南胥像你這樣的，會有多少書看？”

書？南胥崇文，無論男女都要從小讀書識字，我因為祖父不加管束，沒怎么正經(jīng)跟過先生上課，但是宮中有座極大地藏書樓，知秋總帶著我去那里打發(fā)時間。

“家中有藏書，想讀的話，可以讀?！蔽艺遄弥卮?。

他從枕頭邊扯過一本書給我。

“這個你讀過嗎？”

我拿過來翻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一本殘書。

“沒有讀完，這本書叫《東林稗史》，一共五十六卷，你這應(yīng)該是……是第三卷，講的是前朝名將的逸事?！?/p>

“用北語讀給我聽?！彼f。

我半坐起來，借著炭火的光，輕聲念誦起來，這本書在宮內(nèi)的藏書當中只能算是中檔，他卻聽得很認真，偶爾會問我?guī)讉€問題，“什么是圣人之道？”“什么是守節(jié)？”

小時候，我便一讀書就打盹，為這個知秋沒少彈我額頭，現(xiàn)在仍是，讀著讀著，困意就上來，打了幾個哈欠，靠在他身上睡著了。

醒來的時候，宸冬早就走了，炭火卻仍然燒的很旺，我的被子上搭了一層獸皮，很暖也很舒服，要強逼著自己才能從被子里爬起來。

我掀起營帳的門，一眼就看見了高懸的尸體，一夜的時間足夠他的血流盡了，面上籠罩了一層冰霜，幾個士兵正在把他放下來。

溫暖只是幻覺，這，才是真相。

我向守衛(wèi)的士兵打聽“格魯”究竟在哪里，他們一直裝聾作啞，不肯回答我的問題，我只好借口說我要去打水洗漱，一邊慢慢走向河邊，一邊尋找夏挽的身影。

就在我把水桶沉入河水之中的時候，突然，風送來一陣斷斷續(xù)續(xù)的歌聲，“身……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p>

木桶撲通一聲落入了河里，順著水飄走了。

那是屈夫子的《國殤》。

沒有北乾人會在軍營里唱這種歌！

我猛然站起來，四下尋找著聲音的來源，后背全是細密的汗水，可是那聲音消失的無影無蹤，就像是鬼魂消失陽光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