憋屈的國公爺

國公府的小書房里，駱麟手指磕著書桌，那棗紅的木漆生生被磕碎，斑駁可見本色，他卻全然不知，只是目光如炬，直直地盯著桌上一疊空白的折子。他已經(jīng)這樣坐了兩三個時辰，仍一筆未動。早有丫頭傳過三四遍話：“太太問老爺，給老佛爺?shù)恼圩訉懞昧藳]有，若寫好了送進內(nèi)院，太太要瞧瞧?！瘪橑胫徊焕怼?/p>

近侍的心腹小廝悄悄進來，回道：“跟爺回，藥已經(jīng)煎好了?！?/p>

駱麟似才回過神來，小聲吩咐：“你親送過去，白日里我叫管家打發(fā)了風(fēng)兒身邊那些服侍不周的奴才，你親看著風(fēng)兒喝下去再來回話?！?/p>

小廝應(yīng)聲而去，駱麟隨手往筆架上摘下一支湘管紫毫筆，欲舔墨時才察覺硯臺早已干涸，不由怒從心生，狠狠丟下筆，奮力將桌上所有一股腦兒地推散在地。蕭濟川還押在柴房里，惠春那個悍婦不依不饒，威逼駱麟奏請今上，要將蕭濟川治重罪，非極刑不能消她心頭之恨。

駱麟咬著牙，早知這樣，他就不該低頭，早知這樣，他就不該生下兒子，不，早知這樣，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娶那女人進門。眼下這一切都是他的報應(yīng)，他的軟弱害了自己，害了兒子，也害了同袍兄弟……

“有刺客！”護院一聲叫嚷打斷了駱麟的憤懣。兒子長風(fēng)還病臥在床，難道是那女人又搗鬼？他來不及細(xì)想，回手抽出壁上掛著的一柄長劍直沖出門外。

幾個府兵將一大一小兩個人團團圍住，那大的身披玄色斗篷，帽兜蓋了臉，五官不辨，他長身玉立，手持一柄長劍，劍鋒如寒冰，直直地指向駱麟的方向，另一只手緊緊拉著一個小幺打扮的童兒。

“卑職宣慰使司僉事文遠(yuǎn)笛，特來拜見國公大人?！泵鎸Ω拈L矛，文籍毫無懼色，小黛秋不由自主地向他的斗篷里靠了靠。

一聽來人報上姓名，駱麟不由悲喜交加，手中的長劍“哐”地一聲掉在地上，先向府兵怒喝一聲：“都退下！”

府兵聽命，忙收了兵器，后撤一步，為首的府兵原是駱家的家生奴才，極是心腹得用，名喚伍兒，他忙不迭跑上前一步，低聲道：“跟爺回，刺……這位爺不知用什么手段，竟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了門房，傷了兩個守衛(wèi)，又立逼著一個帶路過來。奴才怕他對爺……”

駱麟冷哼一聲：“他若有心傷我，只怕我人頭落地你們還在夢里呢。都去吧，我自有道理。今晚這事只當(dāng)沒發(fā)生過，多一個字露出去，全在你身上。”駱麟說著，瞥一眼內(nèi)院的方向。

伍兒的會意，忙忙地應(yīng)著散了眾人。文籍長劍一揮，利落地收回鞘中，忽叫了伍兒站下：“叫小廝上茶來，我不喝瓜片。這小童是我親隨的，在我跟前如親子不差，你帶了下去好生招呼，怠慢了我可不依?！?/p>

伍兒雖低頭，卻拿眼覷向主子，見駱麟微微點頭，方答應(yīng)著過去領(lǐng)黛秋。黛秋原本拉著文籍的手，眼見這情形更不敢松開。文籍笑拍她的手背：“童兒去吧，內(nèi)院是夫人，西跨院是公子姑娘們，此刻夜深，你不便打擾請安，且自去休息，待我喚時再來?！闭f著重重捏一捏黛秋的手。黛秋會意，心下定了定，便隨伍兒去了。

此刻庭中，唯有駱麟和文籍四目相望，到底有當(dāng)年同生共死的袍澤之義，文籍雖有滿腹怒氣，望向眼前人卻一句說不出口，久久方才開口：“大哥哥，別來無恙，文籍莽撞了！”說畢便要下跪請罪。

駱麟疾走兩步一把抱住，不使他跪：“自家兄弟，何必如此！”他明知其來意，卻羞于念起昔日之情，早不覺滴下淚來……

梆鼓輕響，已至三更，深宅大院里面竟聽到更鼓，想來這柴房已是一個極偏僻的處所了。蕭濟川緩緩地活動著僵硬的四肢，就著屋子里霉?jié)裰畾猓隽藥讉€呼吸吐納，他惴惴不安的一顆心竟也緩緩靜下來。他已被關(guān)在這里兩日兩夜，起先還被捆成個粽子，日落時有人來送飯，解了他的綁繩，且不放人，也不告訴他何以身陷囹圄。

然而他活這一把年紀(jì)，又被關(guān)了這樣久，再愚鈍的一個人，也無需人來告訴，心中那無數(shù)個“為什么”在這靜夜之中都有了答案，且愈加分明。

前日里，他還在太醫(yī)院，與同僚共同會診各位主子的病情，老主子帶病延年，就算請下大羅神仙也無回天之力，就如同這大清國的運勢一般無二，西苑主子雖也病著，可他到底壯年，醫(yī)治起來尚有幾分把握。那些首鼠兩端的親貴老臣一天幾遍的派人往太醫(yī)院打探消息，無非是想知道哪位主子的命更長，他們好早做準(zhǔn)備……

“君子不黨”，蕭濟川向來瞧不上這些蠅營狗茍的事，所以會診方散，他便急急離宮，以免被誰拉住問長問短。

誰知才下公生橋，遠(yuǎn)遠(yuǎn)就見輔國公駱家的馬車與自家的大騾車并立，那高頭大馬，錦繡華蓋越發(fā)顯得自家那騾車十分寒酸。以駱蕭兩家的交情，即便不常走動，也會去柜上或家中請人，找到宮里倒還是頭一朝。

駱麟娶妻之后，行事低調(diào)至極，恨不能遠(yuǎn)遠(yuǎn)地離了這紅墻金瓦的所在，蕭濟川立刻意識到事情嚴(yán)重，也不及細(xì)問國公府的來人，只叫憨三兒趕車跟上，自己跳上馬車飛似的走了。

國公府的門大敞四開，管家領(lǐng)著蕭濟川一路奔向西跨院。國公府獨子駱長風(fēng)獨居三間正房，此刻，人已氣息微弱。駱長風(fēng)還不到束發(fā)之年，蕭濟川也幫他診過三五回脈，眼見這樣，不免心疼，來不及與駱麟寒暄，取了藥枕，抓過孩子的手，還不及搭脈，不由心頭大驚，孩子原本粉白的手臂上，竟起了幾塊老大的瘡，有兩塊甚至有些潰爛，散發(fā)著臭肉的氣味。

濟川不由抬頭看向駱麟，滿眼疑問，堂堂貴公子何至于此？駱麟雙眉緊皺，不由低下頭。一旁服侍的小廝忙回道：“我們哥兒兩個月前便有些不適，太太請了太醫(yī)院堂官沈供奉來瞧，說是脾胃不和，氣血虛浮，寫了方子抓了藥，這兩個月間，哥兒一直吃著沈供奉的藥，雖不見大好，也未再添病，誰知今兒一早，哥吐了血，人就昏厥過去，如今好容易醒轉(zhuǎn)……”

濟川四指掐脈，冷眼看向那小廝，良久又搭另一只手，方才開口：“再未添?。磕慵腋鐑哼@手上的瘡也是兩個月前的？”

那小廝面色慘白，結(jié)結(jié)巴巴地道：“想……想是哥兒……臥病久了……生了褥瘡?！?/p>

濟川再不說話，翻看了孩子身上，雖也有幾處瘡，萬幸沒有手臂上的嚴(yán)重，且絕非褥瘡。駱麟在一旁怒道：“無用的奴才，他再小也是主子，豈容你們小覷？做事這樣不上心，我要你在這屋里做什么？”說著急喚管家，將房中服侍的人傳齊，凡不能講明長風(fēng)飲食起居的，拉到角門打二十板子，趕出去。一時拉人的、打人的，哭的、喊的，哀嚎聲一片。

蕭濟川對這一切置若罔聞，只從隨身的藥箱里找出些藥粉，小心地涂于患處。又取了紙筆，疏疏點點寫下方子，頭也不抬地遞與駱麟：“風(fēng)哥兒的脈象來勢弦而緊急，如同以手摸刀刃之口。是……因毒損腎之象，腎屬水，主開闔，如今毒傷，不能解毒，反有所傷，這瘡便是毒浸血脈所致。”

駱麟大驚：“風(fēng)兒是中毒？”

“雖還不能辨明毒源，但決計不是平日里常見的毒，我這方子僅能暫時壓制，總要找到毒源才好對癥下藥。”蕭濟川低頭猶豫片刻，方又抬眼看向駱麟，“少卿若信我，容我將哥兒的所有飲食、藥渣一一查驗。毒已浸血脈，再耽誤不得?！?/p>

“你是說有人投毒？”駱麟難以置信地瞪圓了眼睛盯著蕭濟川，“他是我府中獨子，誰敢……”

“少卿兄！”濟川擋下他的話，“眼下是哥兒的病要緊，其他……”

“其他什么？”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從門口傳來，把駱麟、濟川唬了一跳，轉(zhuǎn)頭見大大小小丫頭仆婦十來個人魚貫而入，簇?fù)碇粋€身穿石青緞蘇繡三藍(lán)牡丹花對襟褂，頭戴鑲嵌紅藍(lán)寶石花鈿的女人進來，這女人體態(tài)微豐，眉如翠羽，肌如白雪，雖略有紀(jì)年，卻著實算得上一等一的美人。

蕭濟川再不靈利也知來人是誰，忙不迭上前打千兒，口內(nèi)請安。

國公府的主母惠氏，乳名春兒，自幼被送進宮，奉承在老主子膝下。因此，除了她那位高高在上的表姑祖，其余人一概不放在眼里。她看也不看蕭濟川一眼，吩咐道：“來人，將這個無能為的庸醫(yī)給我綁了。咱們國公府是尺寸地界，豈容旁人胡言亂語？”

“這是做什么？”駱麟攔道。

惠春唇角微挑，似笑非笑地看向駱麟：“老爺如今得器重，前兒才有圣諭使老爺往總理衙門行走理事，外面多少大事忙不完，府里這點子小事我還料理得開，不勞老爺費心?！闭f著，朝身邊一個心腹仆婦使了個眼色，那仆婦也不管此刻駱麟鐵青著臉，將手一揮，早候在外間的三四個家丁便一擁而上，將蕭濟川捆了結(jié)實，拉拉扯扯往外拖。

濟川不知自己錯在哪里，但此時辯白已無用，他只能看向駱麟，以求援手。

“慢著！蕭供奉尚有官職在身，是我們請了他來，怎能如此……”駱麟抬手阻攔，不想?yún)s被惠春一雙纖纖玉手擋下，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蕭濟川被帶走。

“老爺是信了這庸醫(yī)的話，有人給風(fēng)兒投毒？風(fēng)兒可是咱們國公府的獨子。雖是庶出，姨娘又去得早，可也是金尊玉貴地長了這么大。我福小無德，養(yǎng)不出兒子，風(fēng)兒早晚要襲爵，貴不可言，誰敢害他？”惠春抬眼冷冷看向駱麟，忽而一笑。

“是了，我是這府里的主母，風(fēng)兒飲食起居皆由我照料，沈供奉是太醫(yī)院正堂，御駕前服侍的人兒，也是我舍了自個兒的臉求來的，老爺是說，我這個嫡母不容庶子，想害死他，故意害駱家絕后？這么大的罪過，我可承擔(dān)不起。這么著吧，老佛爺臥病，著人來說想我了。我已遞了問安貼，明兒要進宮問安伺藥，正好將這事說與她老人家聽聽，求她老人家憐我，設(shè)法查明原委，好讓老爺放心。”

惠春秋水樣的眸子似一泓寒潭，直勾勾地盯著駱麟，駱麟幾欲開口，奈何無一字出口，片刻方無力垂頭，道：“進宮問安是大事，如今時局紛亂，況主子們多有煩憂，身體不安，不為這點子小事叨擾。府內(nèi)瑣事，全憑太太做主……”

二人說話間，蕭濟川已被拖至院中，他卻仍能聽到正房里女人得意的笑聲。被關(guān)了這兩天，濟川漸漸理清了這里面的頭緒。他不欲讓駱麟張揚，是想悄悄地拿住投毒之人，以保長風(fēng)平安。可現(xiàn)下想想，除了惠春，誰敢傷害國公府的子嗣？誰能無知無覺地將毒下進那孩子的藥食中？

可若論害命之心，惠春早該有，何以待孩子長成才動手？襁褓嬰兒豈不更易得手？蕭濟川無論如何不能明白。他不免暗嘲自己癡傻，若能早早洞悉，就不該說中毒才對，暗地里使駱麟查清了毒源，他必有法醫(yī)治。

如今救不了長風(fēng)，反填陷了自身。送晚飯的家仆悄悄傳進話來，主母怒氣未減，天明便要將他送官法辦，以惠家的權(quán)勢，這一去再無生還之理。家中妻女若得了此信，不知急成個什么樣，當(dāng)真是禍從天降，蕭濟川捶胸頓足，仰頭長嘆……

書房里，駱麟與文籍東西分座。文籍夜闖國公府只為要人，可駱麟又不敢違逆惠春的意思，那女人一向為所欲為慣了。萬一真驚動了宮里，他一人不要緊，一家老小，遠(yuǎn)近親族恐都受連累。

“我雖不知濟川哥哥做下什么錯事，他也原不如咱們，是磕頭結(jié)義的交情，可他到底也救過你我的性命。求大哥哥千不念萬不念，想想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恕了他的過失，放他家去吧。”文籍心中亦知駱麟的難處，可腰間的短劍尚在，當(dāng)年同生共死的情誼尚在，他是無論如何也要救出蕭濟川。

駱麟見文籍說得懇切，不得不將幼子如何得病，濟川如何診出中毒，惠春如何綁人一一說了。文籍聽聞心中一沉，駱麟的為難他感同身受。若放了濟川，那就是承認(rèn)了幼子中毒，堂堂國公府，誰敢下毒還不是明眼可見的事嗎？別說查出真相，就是有一星半點的涉及主母害子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那惠家豈是尋常人能彈一指甲的？

這樣想來，蕭濟川的命數(shù)可見，文籍思量片刻便起身，從腰間抽出那把短劍，雙手奉于駱麟面前：“大哥哥，當(dāng)年咱們同在軍前，遠(yuǎn)笛技短重傷，是濟川哥哥將我從鬼門關(guān)拉回來，我當(dāng)年就說欠他一條命，以家傳寶劍為信，約定來日報還?，F(xiàn)下蕭家妻眷拿了這個給我，這條命我定是要還的，求大哥哥看在咱們的情分上，放了他吧?！?/p>

文籍雙目如炬，炯炯地盯著駱麟。駱麟為難地別過臉，他也想救出蕭濟川來，可惠春的脾氣他一清二楚，驚動宮里甚至直達(dá)御前的事她都做得出來。見駱麟如此，文籍不由把心一橫，一字一句道：“若不然，遠(yuǎn)笛情愿以命抵命，換出濟川哥哥的命來！”說著撩衣拜下。

駱麟忙起身拉住他：“你這是做什么？斷乎使不得?！闭l知文籍順勢將短劍塞進駱麟手里，麻利地撤出劍鞘，不等駱麟反應(yīng)，文籍狠命地撞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