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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入局
聽見喊聲,阿古抬眼看去,只見是個三十上下年紀(jì)的清瘦漢子。穿著一身灰色長布衫,興許是洗了許多回,有些泛白,更顯褶舊。
洪錦玉瞧見他,笑笑,“于先生這么大聲做什么,嚇著孩子了?!?/p>
聽見她喊于先生,阿古便知道這人就是于子千,那被貶為平民,隱居在此的落魄士子。見他眼里有怒意,阿古沒有再落子。
于子千并未理會洪錦玉,盯著眼前的姑娘說道,“你為何碰我棋局?”
阿古看著他,聲調(diào)平和,“棋局不讓人下,還算什么棋局?既然不讓人碰,光天化日擺在這又做什么?倒不如將它收起來,放自己屋里,這樣就沒人碰了?!?/p>
于子千沒想到她竟對自己一點也不客氣,明明年紀(jì)比自己輕,卻毫不尊長,氣道,“這袖珍棋局本就不是該你一個姑娘家碰的。”
阿古禁不住輕笑一聲,“聽說于先生學(xué)富五車,連權(quán)貴都敢得罪,我還以為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原來眼里也有世俗偏見。男子便是頂天的好,女子卻連這小小的袖珍棋局都碰不得,方才還有敬仰之意,如今看來是完全不必了?!?/p>
“小小棋局?”于子千怒聲,“你竟敢說這古人智慧是小小棋局!”
洪錦玉看著兩人吵開了,捂著兒子的耳朵不讓他聽,可也并不勸架。不過她倒是沒看出來阿古也是個擰脾氣的,說起話來也像帶針含刺,不饒人的。她還打算繼續(xù)看戲,卻瞧見有兩人疾步走來,稍稍一認(rèn)才想起來,這不就是薛家六爺和薛家啞巴姑娘嘛。
“阿古姑娘。”薛升快步上前,護在她前頭,稍稍對于子千作揖,面色卻是微沉,“不知我這座上賓哪里得罪了于先生,要您動這么大的火氣,對一個姑娘家大呼小叫?!?/p>
于子千認(rèn)得他,平日也沒少見,見往日棋友竟護著個女子,已自行想了千千萬,冷笑,“原來是有薛六爺撐腰,我道普通人家的千金怎會這樣蠻橫無理,如今是想明白了?!?/p>
阿古擰眉,“于先生話里有話。”他分明是在詆毀自己是薛升的姘頭,這人真是氣上頭了什么話都敢說。她這倒是不奇怪為什么這人會得罪權(quán)貴了,耿直是好事,可是沒有分寸的耿直,卻顯得有勇無謀。
可對于以筆做兵器的士子書生來說,卻會羨慕這樣敢于直言的人。
所以他在眾士子中有那樣大的名氣,就不奇怪了。
薛升的臉也是沉冷,“于先生請自重。”說罷,轉(zhuǎn)身對阿古說道,“于先生正氣頭上,我們走吧。”
薛凝也過來挽阿古的手,目光又溫柔又明亮。到底還是將阿古勸了出去,只剩下還氣得面紅耳赤的于子千。
坐了好一會,他才上前想將袖珍棋局歸復(fù)原位。手還未落下,就頓住了。棋盤上多了一個黑子,雖未破局,卻已然是破陣之勢。
洪錦玉哄著已醒的孩子,見他直勾勾盯著棋局,笑道,“阿古姑娘下了一子黑棋?!?/p>
于子千抿了抿唇,“不過是隨手下的?!?/p>
洪錦玉低眉笑了笑,“的確是隨手下的,只看了兩眼,就拿了黑棋下?!彼Φ妹髅?,“定是隨手下的?!?/p>
于子千聽著這話,卻更像是在給自己臺階下般。棋盤上格子幾百個,隨便下就能破陣?誰也不信。他心中懊惱,不但不分青紅皂白指責(zé)了那姑娘,甚至還惡言中傷,說她跟薛六爺有不恥的關(guān)系,自己真是枉為讀書人。
洪錦玉看了他一眼,起身說道,“我得回去了,回去時看看能不能挖些筍來,阿古姑娘喜歡吃?!?/p>
說罷就抱著孩子走了,只剩于子千站在這已被救活的棋局旁,長嘆一氣,懊惱不已。
阿古被薛升薛凝勸出竹林外,臉色十分不好。連薛升也覺奇怪,平日好脾氣的阿古怎么這樣生氣,全然不像她。
“那于先生性子耿直,言語實在不妥,是個書呆子,阿古姑娘不必和他計較。”
“說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辱沒女子清白?!卑⒐帕季o擰,仍是不忿,“更何況還牽扯到了薛六爺,萬一被別人聽見,不是連薛六爺?shù)拿曇彩軗p了?”
薛升微頓,“方才你生氣,是這個緣故?”
阿古神色已不自在,“只是氣他詆毀我罷了。”
微微偏頭,隱有嬌羞之態(tài),薛升笑了笑,心中大為受用。直到薛凝擺了擺手,他才回了神,“倒忘了此行目的。今日不是端午么,母親說你一人在這竹林,也不知你吃上粽子沒,又怕家里做的不合你口味,便讓我和阿凝來帶你去外頭吃,想吃什么口味的就點。吃好了,我們一同去看龍舟?!?/p>
“洪夫人拿了許多粽子來,再吃家里那些就吃不完了,也會膩?!卑⒐盘ь^看看日頭,說道,“這個時辰去江邊,也差不多能看賽龍舟了?!?/p>
薛升不喜粽子,她去了自己少不得得陪吃,既然她說不用,那自然好。
快上馬車,阿古停了步子,看看四下,“你三哥沒來么?”
方才愉悅的心情立刻覆滅,像是嘗了顆糖,本來很甜,可含到中間,卻發(fā)現(xiàn)里頭藏了一塊黃連,苦進心底,里外都不痛快了。薛升答道,“我三哥有事,不得空來。聽說是哪家千金請看龍舟,就過去了。”
“哦……”
尾音略長,薛升只覺嘴里又多了一塊黃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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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近望連江,阿古就聽見鑼鼓喧天,遠遠看去,人群擠得水泄不通。
薛家在高塔上已擇了地方,去了那就不會人擠人了。登上巍峨高塔,阿古才將江面上的五彩龍舟、兩岸站著的擁擠百姓收入眼底。
望連江,美如畫。日頭正高,江面上波光粼粼,如綠瑩瑩的碧玉,而形態(tài)相差無幾的龍舟像玉上潑墨,肆意不羈?;⒈承苎臉锸謧円殃懤m(xù)往龍舟上走去,只等著禮炮聲響時,一起沖上云霄。
阿古久未來到這樣喧鬧的地方,竟覺有些不適。
——你以為山谷很大,其實不過是因為人少,所以顯得空曠。
——待在一個小地方久了,心也會跟著狹隘起來。
她微微閉眼,細細思量這兩句話。原本覺得不能理解的話,來到京城后,才慢慢想通,一直都是對的,只是自己沒明白。
“阿古姑娘?”
旁邊男子的聲音哪怕是在這滿是喧囂喝彩的地方聽來,還是如甘冽——雖然有毒。阿古偏頭看著薛升,“嗯?”
薛升笑笑,“開始了?!?/p>
阿古這才發(fā)現(xiàn)龍舟已沖向江面所設(shè)的終點,淡笑,“剛覺得日頭刺眼,就小休了會……”
薛升神色關(guān)切,“要是不舒服,我和你下去?!?/p>
“不必了,一年就一次龍舟可看,可不能因我錯過了?!?/p>
薛升見她無礙,這才不勸,和她繼續(xù)一起看那彩繪龍舟。在日光照射下,透著耀眼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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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龍舟,薛升邀她去酒樓品菜,阿古借故推辭一人回去了,可讓薛升好一陣琢磨,實在是琢磨不透她的心思。
路行一半,薛升讓下人送薛凝回去,自己轉(zhuǎn)而去了溫香樓。
溫香樓是城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青樓,雖然不能獨占鰲頭,那花魁也不在自家,可姑娘普遍姿色媚人,也是個賺錢的地方。
薛升樣貌俊挺,一進這里,立刻便在恩客中鶴立雞群,引人側(cè)目。
進了廂房,早有幾個好友在那擁了美人喝酒吃菜,一見薛升,便打趣道,“又來晚了,難不成你今日跑去看賽龍船了?”
薛升笑笑,坐下身已有佳人倒酒,他飲盡一杯,笑上唇角,“被你猜對了?!?/p>
旁人紛紛詫異“薛兄何時也做了那種附庸風(fēng)雅的人”“你跑去祭鬼做什么”……
一人稍想片刻,笑道,“定是陪姑娘去的,近日我可瞧見了,你身旁常有個美人相隨?!?/p>
眾人又熱鬧起來“是哪家千金,我們可認(rèn)識”“竟將這事捂得這樣緊,那姑娘是要娶回去做老婆的不成”……
薛升不會將阿古就是南山酒翁的事跟他們說,否則便是趨之若鶩了,讓人生厭。便笑而不語,只管讓他們猜。
果然,他不出聲,眾人就默認(rèn)了,將那俏佳人當(dāng)做了未來的嫂子,直呼他好福氣。
酒過三巡,菜也吃了大半,五人都有些乏了,準(zhǔn)備尋個房間尋樂。門恰到好處地敲響,一會老鴇進來,身后還跟了幾人搬了五個木箱子進來。進門后就有人將門緊關(guān),她臉上已沒了方才的諂媚,笑得得體,“五位爺,這是掌柜這月孝敬您們的?!?/p>
溫香樓不是老鴇的,老鴇也不過是個拿錢干活的人,可外人都以為這溫香樓是老鴇的——她只知道,除了這五位撐腰的爺還有自己,怕是沒人知道那掌柜是誰。反正溫香樓好,她就能拿許多錢,其他的都與她無關(guān)。開青樓,總要找?guī)讉€面子大的坐莊,否則早晚會被同行踩死。伺候好他們,掌柜才會財源滾滾,自己也才會過得更好。
打開木箱,里面靜躺金銀,絢爛奪目。
五人滿意笑笑,便各自擁著佳人去作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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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太陽更是毒辣,阿古途中買了把傘,走進竹林額上已有細汗。提帕拭去,有些難忍燥熱,只想快點回到竹屋睡一覺。
竹葉雖細雖小,但層層交疊,也遮去了大半酷熱。
阿古緩步滿行,心緒漸平??勺叩郊议T口,心又亂糟糟了。
這竹屋門口前,竟堆了半人高的竹筍,連入口都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