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曉廬山真面目的方遲那廂甫將人引進殿，殿門一闔便不敢有絲毫放松懈怠，一時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注意著殿內(nèi)的動靜，果不其然，不消片刻，便聽得拍案聲連連而出，直是恨不能將那歇山頂掀翻了，沖霄而去。

楊衍在連喝三聲‘反了’之后，倏然起身沖下殿去，站在她跟前氣得指著鼻子開罵：“身為一軍之帥、手掌一境之安定，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的身份？知不知道你身上的責(zé)任？就為了一個云淵清、為了一個把主意打到朕頭上的云家！你就敢棄邊境安危于不顧，私自回京！還折了奉朕之命前去拿人的紫宸府部將！你是真長大了！越來越有出息了是不是！”

其實，如若不是謝冉在喚完那聲‘兄長’之后，緊跟著就質(zhì)問自己一句‘于心何忍’，他也不至于上來便氣到如此地步。

“是我置邊境安危于不顧？！”謝冉被他這一番呵斥轟蒙了，等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嘴已經(jīng)快過腦子，本來想淹下不說的話此刻竟是一股腦兒全倒了出來，論氣勢絲毫不遑多讓：“滅了他南詔駙馬、至今還追捕他南詔帝胞妹、外甥的人可不是我！你一紙詔令就要云淵清的命，難道還妄想憑我一人之力就能與霍其琛那一帳的謀臣抗衡嗎？做你的春秋大夢！”

“你放肆——！”

謝冉話頭既起，又哪里是這樣兩句便能停下的，她索性將手里傘帳一摔，擼胳膊挽袖子接著喊道：“我在邊境為家國出生入死，難道連說句實話的資格都沒有了？你要是覺得我這就放肆了，那最好現(xiàn)在就把太醫(yī)傳來，省得過會子再氣出個好歹！我就更吃罪不起了！”

“你......你......！反了反了！真是反了天了！”

一聲更比一聲高的怒吼接連不斷的從殿中傳來，儼然是地動也沒有這般瘆人的架勢。隨著天子又三聲的‘反了’，方遲腿一軟，險些栽倒在地，嘴里焦急的喃喃自語道：“......完了完了！皇天菩薩活祖宗，這是怎么話說的！......”

身邊的小太監(jiān)趕忙過來扶著，一頭冷汗的探問：“師父，這......”

“這什么這！小崽子，不該聽的別聽！”

揮起拂塵便往徒弟頭上砸了一下子，方遲急得團團轉(zhuǎn)，一時卻也尋不出轍來。事關(guān)嗽玉郡主，誰不知道那是勸不得、也不能勸的，可就生生這么聽著龍顏大怒，萬一好的不靈壞的靈，這祖宗真給那祖宗氣出個好歹來可如何是好？

就在他急得百爪撓心恨不得拿頭撞墻之際，一轉(zhuǎn)身，忽的瞥見那座佇立在重重宮宇中獨樹一幟的樓閣，剎那間便是福至心靈。

“快去快去！”將小太監(jiān)招呼過來，方遲連連吩咐道：“快去奉一盞丹桂桃漿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p>

“諾！”小太監(jiān)應(yīng)了，旋即便一陣風(fēng)似的去了。

這廂法子有了，方遲心頭一定，便又端起了帝宮大總管的儀度，對著清明殿外一眾宮監(jiān)肅穆言道：“爾等今日什么都不曾聽見，知道嗎？”

“諾......”

殿中，各自都在氣頭上的兩人顯然不是那么容易便偃旗息鼓的。

楊衍被她氣得渾身發(fā)抖，來回的踱步跺腳，連連道：“你......！你可真行！此事出來，你無詔還朝，一不說陳情告罪，二不問實情真相，一門心思就為了罪臣同朕問罪！云昭明、云玉絜，云淵清、云素心，甚至是蒙妃和云承，人人你都顧著，橫豎就是不管朕的死活是不是！”

她提了口氣，剛要還嘴，卻又被他接著一番話給堵了回去：“好！那朕也不妨告訴你，云昭明他就是罪死當庭了！玉絜就是自戕寢宮了！素心人就在詔獄里關(guān)著！云淵清、云承也一個都跑不掉！朕與云家就是不死不休了！你怎么樣？非要朕以命抵命才能解你的氣不成？！”

或許是他那最后一句話說得太重，她發(fā)熱的腦子有些降溫，頓在那兒，竭力強壓了壓氣焰才又開口。

“暫且擱下昭明王兄與云姐姐的事不提，我不問兄長心里究竟有多少理直氣壯，我只說尚且活著的人！”她深吸一口氣，一句句擲地有聲：“漱冰公子云淵清十歲起追隨鎮(zhèn)南大將軍楊祁寧守土南疆，十二歲助將軍定計重創(chuàng)霍西臣侵邊大軍，此后八年至今，驅(qū)敵侮、保平安，鞠躬盡瘁。九年初蒙忌登基之亂、十年初南帝御駕親征，哪一場戰(zhàn)爭里少得了他在我左右籌策？他一介文弱公子，放著崇王府潑天富貴不受用，甘愿游走刀鋒，置身前線千里血海為你的江山守護周全，這時候你倒想起來連坐了，那怎么這過往十年里我都沒看到云府因他的功勞而多得一金一玉的封賞呢？難道君心不公到如此地步，就是圣明天子該做的嗎？”

本來前頭的話剛讓他稍稍有些動容，可這愧疚之意尚未醞釀得當，聽了她后半段話便也都煙消云散了，千頭萬緒道出口，又都濃縮成了一句：“你給我住嘴——！”

方遲急匆匆推門而入時，聽到的就是這么句話。

好家伙！堂堂天子連習(xí)慣了十年的自稱都忘了，這得是多大的氣性！

“陛下息怒！”他將檀木托盤舉過頭頂，沒走兩步便撲在地上一路跪了過去，硬生生將寸土不讓的兩人相隔開來，連連勸道：“陛下息怒！千萬息怒！郡主長途跋涉，一路歸來必定是累得神志不清了，陛下何苦同妹妹一般計較！用盞桃漿，順順氣罷！”

稀罕的是，這番話道盡，劍拔弩張的兩人竟都一時無言，雙雙盯著那盞丹桂桃漿，兀然發(fā)起了怔。

方遲暗暗舒了一口氣，趁機給謝冉示意，壓著聲音道：“郡主殿下，還不快些給皇上賠個禮！有話好好說！”

自然了，嗽玉郡主并不曾賠那個禮，不過那盞桃漿的力量不容小覷，帝王徑自緩了緩氣性，隨之竟是哼笑一聲。

“你這老東西！”他啐了一句，不耐的擺擺手，“東西放下，下去罷！”

方遲自知這便是成了，便也不敢多逗留，擱了東西便退出殿外，這回這殿門一合，大總管心里顯然安生多了。

這么一回過，兩人皆冷靜了不少，半晌間竟是無話。楊衍也是到了這時才有機會好好看看她。

算來，又是一年多未曾見過，早先沒出這些糟心事時，他還想過再見面時的情景，想著這丫頭是不是又長高些，會不會又添什么新傷，還是又闖下什么禍呢？能不能想通了，不愿意再在戰(zhàn)場上奔命，終于肯回來過些安生日子了......

可是，偏偏云府的事出了，于是再見面，便是這樣一幅險些失控的場景。

謝冉抬眸就逢上楊衍深深注視著自己的目光，說不上怎么的，瞬間便有些后悔適才那場風(fēng)波。

“你......”

他剛一開口，卻見她忽然雷厲風(fēng)行的后退一步，繼而，竟就這么直挺挺的跪在了自己面前，一動不動。

說起來他是真慚愧，皇帝做了這么多年，受人跪拜比飲水吃飯都更是常事，可偏偏就這么沒出息，受不得她這樣生疏的大禮。

心頭一聲自嘲，他兀自一嘆，當真是克星。

眼見他屈身就要來拽自己，謝冉膝頭一退，阻止了他的動作。

“我今日假借蕤蕤之名而來，原本是想平心靜氣，好好同兄長說話的?！?/p>

這是實話。若非兩人頭前你一言我一語，話趕話挑起了火來，場面也不至于到如此地步。她這番前來，連自己的名頭都沒用，為的就是周全他的臉面，想著耐心與他說話，勸一勸的。

畢竟，就算是敵人，拔劍相向之前也能有個談判，更何況是自己一向敬愛的兄長。

楊衍呢，聽了她這句話，再回想一下之前的那番爭吵，心里也起了悔意。

他勻了勻，重重道：“起來！”

謝冉卻沒動。她抬頭看著他，滿眼的苦口婆心：“小妹話說得難聽，可確確實實就是這個道理，請兄長三思，小妹愿以身上僅剩的這點子軍功，為淵清、素心，以及襁褓之中的承兒作保，您褫奪封位、將其貶為庶人也罷，就請您饒過他們性命，莫要再多添罪孽了！”

說罷，她俯身深深的叩了一記頭。

“小妹！”

他想讓她起來，趕緊起來。他也不愿意再聽她的求情之語。他就想他的小妹安安生生的站在他面前，跟他說一說在邊關(guān)的苦樂，再問一問他在宮中的悲喜，不要再提別人的事了。

可是，不能。

她的執(zhí)著與赤忱，是他無法開解、無法鎮(zhèn)壓，更無法克化的。

她說：“便是我不算什么，云姐姐已經(jīng)死了，您就不能放過她的弟妹嗎？等容兒長大，你要告訴她，是你這做皇父的逼死了她的母妃、屠滅了她的母族嗎？”

看著她那雙眼睛，他深以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回身避開那道目光。

于是他轉(zhuǎn)身步上瑤階，只留給她一個負手的背影。

“兄長！”

她等了許久，楊衍始終沒有回頭。

平生第一次，在這個人身上，她體會到了一種類似于心灰意冷的感覺。

謝冉闔了闔眸，又拜了一記，起身退出殿去。

等到那厚重的殿門動了動，他終于回過身時，殿下已空無一人，只有她跪過的地面上，徒留一副雙股劍。

謝弗趕來的時候，就見方遲在殿外急得到處亂轉(zhuǎn)，那廂殿門緊閉，水潑不進。方遲見了皇后的鳳駕，一時如蒙大赦，忙不迭的便迎上去訴了一回苦水。謝弗本是收了風(fēng)聲，知道幼妹謝蕤清明殿覲見，沒幾句話便惹得天子動了大氣，這才急匆匆的趕來。一路上，原本她心頭還有些疑惑，想著三妹性情素來最是穩(wěn)妥，從小直到如今，何曾有過這樣唐突的時候？眼下聽方遲將事情的來龍去脈一說，她也就了悟了。

心里嘆了聲‘難怪’，又將家里那慣會讓人操心惹禍精罵了一遍，她一個眼神遞過去，方遲便連忙命人將殿門打開。

楊衍獨自在殿中，懷抱那副雙股劍，就坐在瑤階上垂首沉目，不知作何想。

“臣妾參見陛下。”

謝弗行了禮，上頭那位卻沒個反應(yīng)。她低頭一嘆，帶著些無奈，起身走過去，依在他身旁坐下。

“你看看，”片刻，他一聲苦笑，將雙股劍拿與她看，“她這是鐵了心，要跟朕置氣到底了......”

謝弗目光溫柔，握著他的手，一語道破天機：“她這么一鬧，倒讓你把心頭那口氣出了。”

楊衍一怔，再想可不是么，這些事一件件的出來，世人只看他殺伐決斷，雷霆不念舊情，卻沒人知道坐在這個龍椅上，連動怒都是事先安排好的戲文，如若不是謝冉今日這一回，讓他借機把心頭的氣出了，再那么壓下去，只怕真是如她所言，早晚得氣出個好歹來。

謝弗見他心念寬動，這才勸道：“皇上寬心，人心總是要向死了的人偏去那么一些的，往后事情分明了便會好的。妹妹什么性子，您還不清楚嗎？”

就是因為太清楚了，他才不敢面對。

因為他心里當真沒有那么多的理直氣壯。他害怕謝冉這輩子都不會在這件事上原諒他，甚至是——連他自己，都在某種程度上恨著自己。

許久未聽他言語，謝弗剛想開口再說些什么，他卻忽然攬過她的腰身，一頭扎在她的懷里。

“朕沒想到......云家的事，到底還是連累了她......”

她一愣，半晌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是誰，眼中一痛，卻是再無所言，只能一下一下的順撫著他的后背，如同安撫一只受傷的小獸，極盡不忍。

玉絜啊玉絜，云家的女兒，天家的妃，一身靈氣，何苦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