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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張家田有個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來是在闊人家做奶媽子的,認(rèn)得許多同類。于是張家田給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兩簍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紹給了雷府的李管家——該管家在當(dāng)年還不是管家時,曾與侯四姑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見了面,還要眉來眼去的傳情。
雷府的門房正好缺個聽差,侯四姑不來說情,那李管家也打算要出去雇個小子,侯四姑發(fā)了話,他樂得答應(yīng),做個人情。及至見了張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猶豫起來——他只是想添個小廝在門口,平時掃掃院子跑跑腿。讓眼前這個儀表堂堂的大小伙子干這種雜活兒,怎么看都是埋沒了他。
“好?!彼烈髦f:“你先干著,將來......”
沒有后文,因為他不了解張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貿(mào)然的許大愿。張家田別有居心,也沒打算在雷府出人頭地,所以對著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裝傻充愣的也沒說什么。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這天清晨在雷府大門內(nèi)的長板凳上一坐,開始聽候差遣。
坐了半個時辰,他坐不住了,溜達到門外東張西望,又仔細端詳這雷府大門的氣派模樣。雷府門前是一片平整的敞地,紅漆門柱,紅漆大門,門外左右各有一座門房,清晨陽光照射著那高墻頭上的碧綠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點點的輝煌。大門開著一扇閉著一扇,兩旁站著荷槍實彈的衛(wèi)兵,衛(wèi)兵像假人似的,紋絲不動,莫說表情,連眼珠子都不轉(zhuǎn)。張家田不是個鄉(xiāng)巴佬,可若不是這大門內(nèi)的葉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絕沒有膽量站到這樣的兩扇大門前來。眼角余光瞄著那兩個衛(wèi)兵,他心里還是有些惴惴的,因為都知道大兵不講理,還有槍,敢殺人。他平時在街上打架斗毆,誰都不怕,唯獨不愛招惹丘八,就是怕吃槍子兒。
“當(dāng)大官是好?!彼耄骸肮馐谴箝T口的這份威風(fēng),就夠嚇人的了?!?/p>
緊接著他又想:“這府里頭,又得是個什么樣兒呢?”
里頭當(dāng)然又是一番溫柔富貴的景象,但因為和他實在是沒什么關(guān)系,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記著那富貴鄉(xiāng)里的葉春好,又怕人家對她不好,又怕人家對她太好,有心托人給她帶個信兒,又找不到相識的熟人。
無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門洞內(nèi)的長椅上,聽身邊幾個老聽差扯淡,忽然有所預(yù)感似的一扭頭,就見一對美人相依著走來,其中一人梳著烏黑的齊耳短發(fā),穿著白地淺灰柳條的旗袍,瞧著干干凈凈斯斯文文的,正是葉春好,旁邊一人梳著兩條大辮子,卻是藍衣黑裙白絲襪,一派中學(xué)女生的模樣。
葉春好略微有一點近視,瞇著眼睛認(rèn)清了張家田后,她一點也不避嫌,臉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樣,一邊快走過來,一邊喚道:“二哥?你是找我來了嗎?”
張家田見了葉春好的好模樣,卻是有點自慚形穢,強定了心神開玩笑:“不是,你再猜?!?/p>
葉春好搖了頭:“那我可猜不出了。”
當(dāng)著身后那群虎視眈眈的老聽差,張家田不敢說實話,怕那幫人聽了,要笑話葉春好。向旁走了幾步避開了旁人的耳目,他小聲說道:“你一個人在外面謀事,我不放心。正好這兒招人使喚,我又閑著沒事,就過來了。”
葉春好聽了這話,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才說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當(dāng)個小孩兒看??赡闶莻€自由慣了的人,如今干這個活計,不拘束得難受么?”
“我沒事兒。干活掙錢,不比在街上混強?你個姑娘家都知道要強,我是個男人,更得干點兒正經(jīng)事,對不對?”
葉春好看著他,點了點頭,心里明知道他對自己有所圖謀,可是又不能不承認(rèn):他對自己也是真好。
這時,張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這兒就好了,要不然我還犯愁,不知道怎么給你捎信兒。你要是有什么難處,受了欺負,或者是讓人干活跑腿兒,都來找我,我給你干?!比缓笏麑χ桥畬W(xué)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p>
葉春好轉(zhuǎn)身要走,臨走前搶著對他小聲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學(xué)生?!?/p>
話音落下,她轉(zhuǎn)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邊,兩人像一對姐妹一樣,繼續(xù)并肩走出去了。張家田看著她二人的背影,就覺著春好真干凈,真靈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帶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裝女學(xué)生,也不如春好的一個零頭。
所以,他也下了決心:非得盡快把春好帶走不可了。
春好既是從大門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門回來。張家田眼巴巴的坐在門內(nèi)等著春好回來,那長凳上仿佛長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邊一個名叫老吳的便抬頭看他:“你這是鬧痔瘡了?”
“不是......”他心不在焉的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么還沒回來?!?/p>
“那個女先生,是你妹子?”
“表妹,不是親妹子?!?/p>
老吳笑起來:“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現(xiàn)在是三姨太太的寶貝,輪不著你惦記了?!?/p>
張家田和他相處一天,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這人嘴敞舌長,此刻聽他話里有話,心中立刻一動:“她頂個先生的名兒,其實不過是多念了幾年書,其它什么都不懂,還是個丫頭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當(dāng)寶貝?。 ?/p>
老吳聽了這話,依舊是搖頭嘿嘿發(fā)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張家田等到了天黑。
雷府的門房,夜里也少不得人,張家田是新來的,理應(yīng)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奮勇的愿意值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還非常的冷,他躲在門房里,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心想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還有膽子徹夜不歸不成?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的等到了午夜,他半閉著眼睛坐在窗前,困得向前直栽。大門外的衛(wèi)兵都換了一撥,朦朦朧朧的,他能聽到那幫大兵在抽煙卷扯閑篇兒。
“什么督理府?!彼雺舭胄训牡吐暳R:“他媽的還不如個好窯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里硬是沒人管。這督理真他媽是個當(dāng)活王八的料——”
可是沒等他罵出下文,大門外忽然響起了“咔咔”兩聲,十分的清脆響亮,震得他猛一抬頭。他懵里懵懂的推門往外走,寒冷夜風(fēng)迎頭一吹,他立時清醒了個透,同時就見不知哪里來了一群士兵,兵分兩路的把那朱漆大門左右推開,而胡同口射來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識的向旁邊暗處一躲,這才看清原來那是一隊汽車拐了進來,車門踏板上均站立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可見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來了。
汽車前后約有四五輛,都是烏黑锃亮的大汽車,絡(luò)繹的開進胡同,領(lǐng)頭一輛正好停在了大門的正前方。張家田又聽見了“咔咔”兩聲,這回覓聲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馬靴的衛(wèi)兵在跺腳立正敬禮。而車門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機器似的退步側(cè)身打開車門,一串笑語傳了出來,正是學(xué)生裝束的三姨太太先從車中鉆了出來。
她先出來,緊接著轉(zhuǎn)身又從車內(nèi)拽出了葉春好。一邊帶著葉春好往里走,她一邊笑談,講的都是這出戲怎么怎么好,那出戲怎么怎么壞,一陣風(fēng)似的就把葉春好掇進了門去。
張家田站在暗處,一時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好在知道葉春好回來了,總算可以放一點心。領(lǐng)頭的大汽車敞著車門還停在那里沒有動,他眼看周圍沒有管事的,又仗著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意意思思的向前走了幾步,伸了脖子歪著腦袋,想要借著汽車燈光,看看那大汽車?yán)锏难b飾布置。哪知就在這時,車內(nèi)忽然又鉆出了一個人來。
他站在車門的斜前方,直勾勾的往里看,車?yán)锏娜诵敝碜舆~出一條腿往外鉆,很偶然的也抬了頭。張家田猝不及防的和他打了個照面,就見這人穿著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風(fēng),沒戴帽子,頭發(fā)梳得一絲不亂。車燈光芒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張家田沒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窩微微的有點凹陷,顯出了筆直的高鼻梁。
車?yán)锬侨讼铝似嚕鲃菔且M門去,但后方跑來一名軍官,先是喊了一聲“大帥”,隨即湊到那人身邊,嘁嘁喳喳的耳語了一陣。那人歪頭靜靜聽著,同時漫不經(jīng)心的抬眼看向了張家田——單是看,眼中臉上一點感情都沒有。
張家田冷不防的和他打了照面,已經(jīng)是覺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這么打量著,想躲又沒處躲,越發(fā)的不安。那半老頭子的一聲“大帥”,已經(jīng)坐實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點都不老。
甚至稱得上是年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