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夢瑤聽了馮主任的話，深有所感。她和對方交流，幾乎沒有交淺言深地窘迫，反而覺得受益匪淺。

之后的兩天工作日，她全用來熟悉政府的系統(tǒng)和文件了。每天她都自覺加班到深夜，然后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宿舍，洗漱都免了，倒頭就睡。

八月七日，周五，立秋，陣雨。

“今天來吃晚餐的人好少哦?！背衄幘o挨著重樓坐在一張桌子上，她環(huán)顧四周，發(fā)現(xiàn)來吃飯的人比平時少了一大半。

相應地，飯菜的數(shù)量也隨之大幅度減少。好在，飯菜的質(zhì)量還是一如既然的有保障。

重樓用公筷夾了一筷子炸廣椒炒肉絲，隨口說道：“周末嘛，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回家團聚了。除非是外鄉(xiāng)人比如你，或者我這種沒有成家的，并且家里的飯菜做得又不如食堂的好吃，才會周末來食堂吃晚飯。”

難怪馮主任也沒有來吃晚餐，楚夢瑤一邊吃，一邊想著。

她來到木魚鎮(zhèn)還沒有一周，食欲和飯量卻不知道為什么，正在逐漸增大。這要是在老家，她平時一頓一小碗米飯，外加一小盤青菜和一小碟燒肉就能吃得飽?？傻搅私袢盏耐聿停呀?jīng)添了兩大碗玉米飯，吃光了桌上三菜一湯，還是覺得有些餓。

“瑤瑤啊，可別再吃了，留點肚子吧。你不會忘了，今天晚上我要請你吃燒烤吧？”重樓按住了楚夢瑤正打算第三次盛飯的手，戲謔地笑道?！叭绻阍龠@樣吃下去，晚上的宵夜可就省了?！?/p>

楚夢瑤趕緊放下碗筷，她都快忘記還有這茬了?！澳鞘俏覀兺砩蠋c吃宵夜啊？”面對重樓，她已經(jīng)不知道什么叫矜持了，直言不諱地詢問。

“啊哈哈，看來你真是把我當自己人了，我很開心。我們這邊燒烤攤出得比較晚，大概七點左右吧?！敝貥瞧鹕硎帐巴肟辏衄幘o隨其后。

“我們一起去香溪街散步消消食，不然照你這個吃法，過年回去，家里人都不認識你了?！敝貥菐椭春昧送肟?，笑著說。

楚夢瑤一時沒聽懂，說話也不經(jīng)過腦子，問道：“為什么?。俊?/p>

“你被咱們養(yǎng)得太胖了，認不出來了唄！”重樓調(diào)侃道。

“那可不行！以后吃完飯，我得快走消食！”楚夢瑤想象著自己變胖的樣子，搖了搖頭，堅定地說道。

重樓笑得更歡暢了，吐舌道：“看不出來，你還挺在意自己外貌的?！?/p>

“那倒不是。我一直認為心靈美比外貌美更重要?！背衄幏裾J，“可是，人太胖了會對身體不好，健康最重要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健康談什么都是虛頭巴腦的?！?/p>

如今的醫(yī)療費那么貴，一場小感冒就要大幾百上千，她病不起，也不敢病啊。

聽到這話，重樓收斂了笑容，蹙眉正色道：“從國家層面自上而下地開始重視中醫(yī)治療，也是為了底層老百姓謀福祉。自古中醫(yī)以治未病為榮，直搗病灶，可惜啊，現(xiàn)在不少騙子冒充‘神醫(yī)’，敗壞了我們的好名聲。動不動就是那么幾句臺詞，‘什么違背祖訓，無償獻出配方’?！?/p>

“中藥也貴呀。”楚夢瑤想起自己有段時間吃中藥，動輒一副藥喝幾天，就要幾百塊錢呢。

“唉，其實可以沒那么貴的。如果真心為病人著想的話，用藥可以豐儉由人......算了，說這些沒意思，破壞我們的好心情。走吧，去轉(zhuǎn)轉(zhuǎn)。”重樓欲言又止，勉強笑了笑，岔開了話題。

楚夢瑤識趣地沒有追問，跟在重樓后面，大氣都不敢出。她腦袋瓜里一直在想，中醫(yī)看病便宜，但是藥方里的藥材可不便宜；西醫(yī)呢，不僅是檢查費很貴，有些西藥更貴......

香溪街上此時沒多少人，因為疫情的影響，神農(nóng)架的旅游業(yè)和酒店業(yè)受到重創(chuàng)。

街面上不少土特產(chǎn)商店早早地關門大吉，只有寥寥幾家經(jīng)過數(shù)代人艱辛經(jīng)營的老鋪子，還頑強地支撐著木魚鎮(zhèn)的門面。這其中，就有重樓從小吃到大的一家小餐館。

“瑤瑤，你看這家‘木魚特色餐廳’，它早上是不開門的，要到了午飯時間才開始營業(yè)。午餐和晚餐賣的是家常炒菜，地方特色小吃什么的；過了晚上七點就只有燒烤賣了，夏天配綠豆湯或者烏梅湯，冬天就是各種砂鍋燉湯了?！敝貥侵噶酥附謱γ婧懿黄鹧鄣男￠T面，興高采烈地說起來。

要不是對方特意指出來，楚夢瑤決計是不會注意到木魚特色餐廳的。

灰撲撲的小館子，暗紅色的手寫招牌掛在墻頭，大門敞開了一半，里面的光線昏暗。這家燒烤攤沒有擺在外面，隱約可見里面安置有后廚，幾個人正在忙碌著什么。

重樓拉著她往對面走去，解釋道：“我們先去占個位置，不然到七點了，未必有座位。他家常年是以本地顧客為主，生意基本上不受旅游潮的影響?！?/p>

“這茶湯色澤碧綠，入喉清香，回味甘甜......”她們才一進門，就聽到有些耳熟的聲音。

楚夢瑤定睛一看，這不是剛來第一天，在食堂小包廂里見過的文雅老人嗎？對方獨自坐在半扇閉合大門之后的四人桌，專心品嘗一杯不知道是什么的茶，贊不絕口。

重樓翕動了數(shù)下鼻翼，從茶香中下了判斷：“九葉絞股藍制作的新茶?！?/p>

“嗅覺靈敏，對中藥材研究也十分深入啊?！崩先思铱滟潓Ψ?，起身邀請她們：“我想請兩位一起吃宵夜，不知道是否唐突？”

楚夢瑤拿不定主意，她望著重樓，用眼神傳遞出自己的意思——樓姐姐，但憑你做主了！

“好呀，榮幸之至?！敝貥禽p輕地拍了拍楚夢瑤的后背，對著老人淺淺一笑。

她們并肩坐在老人對面，楚夢瑤鼓起勇氣問了一句：“請問您貴姓？”

“免貴姓何?！崩先藴睾偷匦χf。

“何教授您好。”重樓接口道。

楚夢瑤的喉頭滾動了好幾次，每一次話到嘴邊，都被她吞了下去。

何教授別有興味的看向她，雙手托著下巴對她說：“小姑娘，怎么稱呼呢？有什么話想問我的，你就直說吧?！?/p>

“您叫我小楚好了，馮主任也是這么稱呼我的?！背衄帉⒖诶锓浩鸬耐倌氏?，聲音有些顫抖地繼續(xù)說：“我想知道您會在神農(nóng)架投資種植神農(nóng)香菊，和提煉精油嗎？”

“先不談這些，你告訴我，為什么神農(nóng)架現(xiàn)在又想起了神農(nóng)香菊？八十年代末，千家坪試驗站就嘗試過種植神農(nóng)香菊，神農(nóng)架自己甚至還辦起了香精香料廠?？墒堑搅司攀曛衅冢褶r(nóng)香菊卻漸漸地不再被看重了。”何教授瞇著雙眼，表情有些落寞。

楚夢瑤哪里知道這里面的門道，一下子就被問懵了。

“咳咳?！敝貥乔辶饲迳ぷ樱行┎磺樵傅匦÷暬卮鸬溃骸耙驗榘蜄|綠蔥坡鎮(zhèn)從2011年開始大規(guī)模種植神農(nóng)香菊，2017年獲得了足夠脫貧的經(jīng)濟效益......”

“那就是說，您不會投資神農(nóng)香菊產(chǎn)業(yè)了......”楚夢瑤輕聲嘟囔。

何教授笑了，喝了一口茶，“老板，麻煩拿菜單過來，我們準備點餐了?！?/p>

老板遞給他一份油乎乎的塑封菜單，總共也才一張紙。上面還用小金屬夾子別了一疊點單用紙，和一支禿頭的鉛筆。

“這家店的燒烤品種很少，幾十年沒什么變化的。葷菜只有烤豬肉、烤羊肉和烤雞肉三種；素菜則是炸四季豆、炸地瓜條、蒜蓉烤茄子和炕洋芋四種?！敝貥遣恍枰床藛?，她早就能背下來了。

“果然如此，那就每種烤肉串都來十串，每道素菜都來一份嘗嘗。合胃口，我們再加，如何？”何教授詢問。

“我沒意見，我都可以。”楚夢瑤第一個出聲，又不要她出錢，自然沒什么底氣挑三揀四的。

重樓想了想，決定還是說出心里的想法，于是提道：“我想多加二十串烤豬肉，這家用的豬肉可是大九湖出了名的跑跑豬，并且每天賣的數(shù)量有限?！?/p>

“這樣啊，那是我疏忽了。我本身不太能吃葷，那就依你的吧?！焙谓淌谟媚テ搅斯P尖的鉛筆，行云流水一般寫出筆走龍蛇的字跡。

“原來書法好的人，真的可以不在乎紙筆的好壞啊......”楚夢瑤望著雋秀飄逸的字體，羨慕地說出了心底話。

何教授沒說話，但從他明顯翹起的嘴角，露出了端倪。她覺得對方聽了自己的這番恭維，內(nèi)心應該還是十分受用的。

“小楚啊，扶貧呢，不能殺富濟貧，更不是光靠送物資和金錢給這些貧困戶，就能解決偏遠鄉(xiāng)村貧困的問題?！焙谓淌谵D(zhuǎn)頭看向正在后面廚房忙碌的老板，油煙集中在抽風機的下方，時不時飄來令人饞涎欲滴的肉香。

“鄉(xiāng)村振興真要這樣簡單，大涼山早就脫貧了。關鍵啊，是要改變底層老百姓的思想?！彼剡^頭，對她們正色道：“如果讓這些人覺得可以長期靠吃救濟活下去，那么他們還會甘心通過自身努力，改變生活嗎？”

楚夢瑤想起關于大涼山的新聞，無力地垂下了頭。

重樓咬牙，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不會的。他們會覺得這樣生活也不錯，漸漸地更加依賴扶貧政策過活，甚至還會理直氣壯地提出各種奇葩要求，希望政府竭力滿足他們?！?/p>

比如某地曾經(jīng)上了新聞報道的一件事，政府精準扶貧，結(jié)果扶貧對象要求解決單身問題。

“沒錯。所以啊，你們需要的是能找到大家愿意積極參與的扶貧項目，能給他們帶來切實的經(jīng)濟效益，讓他們自發(fā)的去維護這個項目。”何教授接過炕洋芋，放在桌子中間，示意她們趁熱吃。

“神農(nóng)香菊投資下去，一年見不到經(jīng)濟效益的話，就會讓人失去耐心。當今社會的價值觀逐漸扭曲了，人心已經(jīng)浮躁了，大部分人都想著賺快錢。神農(nóng)架這十多年搞房地產(chǎn)經(jīng)濟，你們覺得老百姓富起來了嗎？”

“呵呵。”重樓冷笑，“木魚平均房價都八千一平了，再這么下去，說不定要比成都和重慶還高了?？墒悄兀覀兊娜司杖氩哦嗌?？發(fā)財?shù)亩际悄切┓康禺a(chǎn)商，可憐的都是我們這些買不起房的老百姓！”

何教授搖頭道：“關鍵這么做，還破壞了環(huán)境。神農(nóng)架以世界自然遺產(chǎn)聞名于世，要是再這樣不顧環(huán)境保護，盲目開發(fā)下去，遲早自毀長城?！?/p>

“所以，我們應該深挖可以與環(huán)境保護相結(jié)合的項目，長期綠色可持續(xù)發(fā)展？”楚夢瑤陷入了沉思，以她的閱歷和知識儲備，能想到符合這種條件的，就只有走文化旅游的路線。

何教授不答反問：“小楚你讀過大衛(wèi)·李嘉圖的代表作《政治經(jīng)濟學及賦稅原理》嗎？”